奔馬似的白色群山

在山前岷江峽口,聽說前面山口發生了一次雪崩,一輛卡車被埋葬,而且不知道車內有幾人,幾人中的某一個能否僥倖生還。

倒車鏡中,馬路像一條帶子飄飄搖搖。鏡面深處,林場轉運站的瓦頂漸漸縮小,水波一樣閃閃地堆疊到一起。那一道律動在背線上的亮光,不知是鏡子本身,抑或是夜雨後那瓦楞上濕潤的光澤。雨後的土路像塗了一層油黑的膠泥,十分光滑。堅硬的岩石路坎,坎上深綠淺綠的植被滑過鏡面,柔潤而無聲。

倒車鏡是長方形,中央部分凸起。這樣,映入鏡中的一切自然都不會再是原來的形狀。鏡子改變一切,鏡子偉大。從鏡子里看身外物象的人不消說是充滿多麼的驕傲與自信了。

雍宗剛撮口吹出一支流行歌曲的引子,就揚揚手,大聲說:「不行,不行。」曲子的速度跟不上疾馳的卡車的速度,腳下的油門不覺就鬆了。車拐過一道拱橋,現在白沫翻騰的河水映入鏡中,車廂板咔咔作響。他很高興,滿師後第一次單獨出車,他決心一腳把油門轟到底,瘋了似的空車跑上五百公里,一直駛入草原深處。這是跟那破老頭一起開車時要磨蹭上兩天的路程。今天不能不發發瘋,因為解放了。到上次出差為止,那怕死的老頭還不斷要在彎道上伸過手來幫著打方向盤,叫人心裡一個勁地罵他,但還得恭恭敬敬叫他師傅,給他點燃一根又一根紙煙。

到那林場時,路從兩排木板房中間穿過。也就是說,所謂林場就是一些排列在汽車道邊的簡陋的木頭棚子。這些棚子牆上濺滿了來往車輛激起的泥漿。車子突然停了。他檢查一遍車子沒有故障,剛才不過是不自覺地把腳從油門移向了剎車。立刻就有許多人從房子中出來。他並不回頭,只從倒車鏡中窺視。一扇扇木板房門在鏡中洞開,一切都無聲,木門中的柴煙和水蒸氣猛地湧出。這時,響起急躁的人聲,幾張臉歪歪斜斜地探在鏡中,好像幾塊發酵過的麵糰。

「師傅,搭個車,師傅。」

「下來吃了開水走。」

「師傅,我們不坐駕駛台,坐車廂就是,師傅。」

「好商量嘛,師傅,一回生二回熟,老師傅。」

聽著一聲長一聲短的師傅,他玩味著鏡中那些摞成一疊並被鏡子凸面誇張了的男人們乞求的表情,臉上的表情極具高傲冷漠。雍宗擺手的時候,鏡片更深處閃出一紅一綠兩個光點,他擺動的手就放下了。

「呸!」紅衣女子的聲音。

「這些都是男人。」綠衣女子的聲音。

那些男人的臉部都滑向鏡子邊緣,一下就消失了。每每出現於夢中的面孔才是這個樣子。幸而今天雍宗心情很好,才不至於相信這真是一種夢幻。他看看身旁的兩個座位,想那一紅一綠兩種顏色總要在這駕駛室里燃燒起來……他敢百分之百地斷定:這兩個嘴硬的女子肯定剛從什麼學校里出來,學校里出來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她們全然不知山裡車輪的重要。多少漂亮女子還不都投進了駕駛員的懷中,好福氣的做了守窩的老婆,其餘的不過落得相好一陣子罷了。

他哼了一聲,啟動了卡車。倒車鏡里仍是一味的深綠淺綠向後流淌。

強烈的日光使谷中霧氣蒸騰。現在卡車順著岷江的支流之一駛向深山。這裡植被豐茂而人煙稀少。春五月,蓬蓬鬆鬆的黑土解凍不久,草、樹正在伸展最初的新葉,新葉的氣味芬芳而辛澀。鷓鴣山口已經遙遙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顯得無比清澈又無比鮮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積的白雪在陽光下晶瑩奪目。日光強烈,霧很快就散盡了。擁積了許多溝壑和林木群落的寬闊山谷一時顯得十分落寞。那幾乎無所變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樣,給人一種不知其何來,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覺。

雍宗摁下錄音機的按鈕,美國歌曲《山鷹》的吉他聲像一些零亂的雨滴。繼而,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響起,因動情而略顯沙啞。而他心中那角空洞不但沒有被填充,反而被歌聲擴展得更深更廣。

汽車終於駛上了盤山道。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咕咕的聲響,像有一群覓食的鴿子在叫喚。清冽的冷氣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撲入鼻腔,他的興緻一下又提高了許多。

盤山道上有兩個人踽踽而行。從下面向上仰望,他們上身短小而又臃腫,雙腿又細又長。他們的身影橫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隨著地面的起伏,伸長又縮短,縮短了又漸漸伸長。半小時後,他趕上他們,並放慢了車速,跟在那兩個穿牛仔褲、羽絨服,背尼龍口袋的人身後。那兩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進,一步一滑的樣子使他開心死了。車子和那兩人並行,他們沒有舉手要求搭車。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些背負東西的人都會站在路中央強行搭車。但兩人只懶懶地看了他一眼。現在,他又從倒車鏡里看那兩人住了腳,抓下頭上的絨線帽,口中、頭頂許多白煙繚繞起來。那兩人的手在鏡中抬起,變得很長很長。他們指點一列列綿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他感到又一次無端地受到人們的蔑視。

卡車停下。他把著方向盤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陣。那兩人反而放下背包。支起三腳架,把照相機鏡頭對準春冬兩季並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長溜魚鱗狀的雲彩也取與山脈相同的走向,並綿延得比山脈更為深遠。最後,是藍空、白雲與雪峰的色彩融匯到一起,化為迷濛中透出淡紫的山嵐,成為一種難以把握的東西。它已經不滿於物質世界,而只是凝聚著人的萬千意緒。在司機雍宗看來,這意緒就是一種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盤上,眯縫著雙眼望著遠方。那兩人收拾好傢夥又往前移動腳步了。他隨手撈了把扳手跳下車,伏在車頭上裝出一副在鼓搗什麼的樣子。

腳踏積雪的咕吱聲漸漸迫近。

「這車拋錨了。」

「山裡司機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氣又說,「也挺寂寞。」

「這些人素養太差,沒這種感覺。」

「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標準不能衡量人家……」雍宗撅著屁股側耳傾聽,這時那人提高了嗓門,「司機,要幫忙嗎?」

「謝謝你。」他本想罵一句去你媽的。

「也是,換個角度也太不容易……」

「思維模式。」

那人只說了這麼四個字就又踏著積雪回來。雍宗不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落寞的臉上又浮起自負的神情。

「請問,到山口還遠嗎?」

「三十里。」

「有小路嗎?」

他踏下車來,用雪白的棉紗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長聲問。

「常在山裡跑,很辛苦是吧。」

「你們倒來可憐我了啊。」他把臟棉紗扔在乾淨的雪地上。

那兩人對視一眼,笑笑,神情顯得高深莫測:「我們想從小路上去,近便一點。」

兩人又問他這條小道叫什麼名字。他告訴了,一個傢伙在本子上記了下來,又問什麼時候有了這條小道,這條小道有關的傳說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來。

「許多東西都湮滅殆盡了。」

「我只曉得有了公路就沒人肯走那條小道了。」他氣沖沖地扔下那句話,砰一聲關上車門,發動了機器。他儘力不往鏡中窺探。終於還是看見那兩人向他揮手道別。他罵了一聲:「笨蛋!」加大油門,一股強大的廢氣掀起一陣雪塵,把那兩隻手從鏡中抹去了。

那條小路隱約在雪中,依他目測,通到山口也不過七八里路程。鏡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學原理還是自己的憤怒使然。

現在,他已經跑了一百八十公里,還要在山中跑同樣的路程才能進入草原。眼下是十一點四十分,也就是說,走走停停,無意中他已耽誤了一個小時,按計畫,這時,他應該越過這山到了山腳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飯館的小鎮了。飯館中一個姑娘和他師傅相好一陣就嫁給了本地一個農民。那個人用她的錢酗酒,卻又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慘。那次,師傅把車開過鎮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塊錢要他去交給銀花。銀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他把錢塞到銀花手中時,那漢子背倚門框獰笑起來:「哈,哈哈!」

銀花一鬆手,那幾張紙幣被風揚起,越過了屋頂。風在空曠的河流上空尖嘯。銀花幾乎是毫無知覺地接受了男人的兩記耳光。

雍宗咬牙切齒罵了一聲:「雜種。」

「你罵我雜種。」

那漢子的拳頭砰一聲落在他臉上。他不敢還手。那漢子的面孔太猙獰了。

「你罵我是雜種?」

「雜種。」他吐出一口血水說。

他坐進駕駛台時,摸著青腫的半邊臉腮,又罵了一聲:「雜種。」

「你罵誰?」師傅停下車,問。

「你。」

「再罵一句。」

「雜種,狗雜種。」

師傅和他惡狠狠對視一陣。掀開車門,在水箱上忙活一陣,上車時把一張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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