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眾生相

曹院長許諾的答謝宴請很久之後才落實。原因是他一直想說通許劍把仝局長請來。曹院長打算在本院開拓法醫業務,這當然得在公安局有硬關係。他想借許劍來打通這個路子。但許劍這次堅決不答應。他說:

「院長你別難為我啦!上次也就是沖你的面子,我才厚著臉皮求他。以後就是我兒子犯事被抓,我也沒臉求他了。」

曹院長看他確實是天性如此,不再難為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通過胡老闆邀了仝寧的夫人出席。胡老闆的公司叫「金達房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中有鄭孟麗的父親,股不多,五六十萬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胡老闆送的乾股,或者叫權力股,不出錢,只分紅,當然也不能把股份換成現金帶走。所以胡老闆出面邀她,她總要給個面子的。

這個星期六,曹院長打電話給許劍:「宴會就定在今晚了,在金都飯店的金爵廳。小許我沒邀你夫人,因為今天席上有胡明山,那個狗日的,一張口就是黃段子,小宋是水晶瓶里開的花,別讓他薰壞了。」他補充道,「仝局的太太很忙,說好只在席上呆一會兒,酒過三巡就要離開的。」

許劍想這是局長太太的作派吧,她能有多忙?聽說仝寧當正局後把她調到博物館,基本是掛名,上班不上班都是一份死工資,不至於忙到連一次酒席都坐不到頭吧。他沒有說這些,只是和院長開玩笑:

「院長,我早說過你別請了,把這個錢折成我們科的分紅就行。」

「一碼是一碼,你別給我往一塊兒攪。」

晚上他坐著院長的車到了金都。金爵廳相當豪華,面積很大,還辟有一個密室。屋裡擺著一套三張真皮沙發,巨大的餐桌上擺著純銀餐具,頭頂是大型水晶吊燈。四個高挑個兒的小姐一溜兒排在旁邊,穿著分岔很高的旗袍,個頭和模樣都是精心挑選的,活像四胞胎。

除了仝夫人,其餘的客人大都到齊了。今天這一桌共有十人,除仝夫人、曹院長、許劍、胡明山外,還有曹院長的娘家二舅薛法醫,一個乾枯的老頭,看樣子可不止58歲,穿著很古板,中山服怕是有20年了。這老頭顯然不會來事,屬於家鄉話叫「料姜石」(崗坡地中常有的表面粗糙的石頭)的脾性。按說許劍幫他出了力,今天又是專門的答謝宴請,作為受惠者,他該主動向許劍作點表示吧。但曹院長為兩人介紹時他只是擠出笑容,和許劍握了手,沒有說一個謝字。大概他認為那是他院長女婿的面子,他只用感謝外甥女婿吧。

其它五人雖然都穿便衣,但大都是本市蜇龍區公檢法系統的,特車廠歸屬這個區管轄。其中有區法院經濟庭李庭長、區公安分局經警隊王指導員、劉隊長,區檢察院反貪局的張科長,一位姓萬的律師,都是曹院長經常打交道的人。曹院長說:

「局長夫人馬上就到,咱們先入席吧。老胡,你安排座位。」

許劍歷來討厭類似的酒場,因為席間座次都是按官職嚴格排序的,比梁山泊的座次還要嚴。他這個內科主任,又屬於沒實權的技術職位,向來只能分到「白日鼠」白勝那個末座。他倒不在乎上座末座,討厭的是排座位時的等級森嚴和假意謙讓。他甚至偏激地對朋友說:什麼時候中國酒場的座次等級被淡化,中國社會才有希望。這會兒他非常自覺地佔據了最下的座位,說:

「不管你們咋排,我坐在這兒就不動了。」

這是許劍慣用的、預防尷尬的老招式,但今天老胡不依,死拉硬拽地把他推到主人旁邊,說:

「今天咱們不論官位,只論貢獻。你們幾個庭長隊長的得委屈一點兒,有啥不是,算在我老胡頭上。今天曹院長是主人,仝局夫人是主賓,下邊就輪上我許哥。曹院長二舅這件事,全憑許哥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就把事兒辦妥啦。透個底吧,許哥是仝局的鐵哥兒們,少年時過命的交情。他還是特車廠有名的神醫,遠近誰不知道?就拿我那次得『纏腰龍』來說……」

許劍忙打斷他:「老胡你省省吧,別叫我臉紅啦。你別吹了,我坐這兒還不行嗎?」

大概是「仝局鐵哥們兒們」這個官職也有震懾力,其它幾個都愉快地接受了老胡的安排,坐定了。曹院長喊過服務小姐,簡單地交待:

「就上388元的魚翅粥吧,其餘由你們安排。作好準備,等主賓到後馬上上粥,她今天有事不能多停。」

小姐出去安排了。許劍乍一聽院長的安排,有點納悶:這麼高檔的飯店竟然有388元的廉價包餐?多虧他沒問,也就沒有出醜。後來知道是每碗388元,一桌3880元,其它飯菜就屬於飯店贈送了。

不一會兒,飯店導引小姐滿臉笑容地推開門,左臂平舉,引著一位女士進來。滿桌的主人客人都站起來到門口迎接。這是許劍多年不見的鄭孟麗,按年齡算她已經41歲了,但保養得很好,身段窈窕,面部皮膚光滑細膩。一身穿戴都是名牌,雖不張場,但打眼一看便是一個詞:精緻。從頭髮、皮膚到穿戴,沒有一個細節不到位。

老衚衕她最熟,咋咋呼呼地迎上去:

「歡迎歡迎。今天咱不稱局長夫人,那太外氣,俺們都稱你『局嫂』吧,仝局的夫人自然就是局嫂啦,你比我們年輕也是嫂子。你說對不對?現在請局嫂入席。」

鄭孟麗笑著坐上主賓位。老胡作介紹:

「這是特車廠職工醫院曹院長,如今那兒也是股份制了。平時都說我是企業家,那是瞎蒙的。我那營生,叫幾個臭苦力,拎兩把瓦刀就能整。曹院長才是真正的企業家,高技術的,他的醫院光設備幾個億,有些設備比市中心醫院都先進。局嫂你眼光高,你說這是不是真正的企業家?」

鄭孟麗和曹院長握手:「久仰。」

曹說:「我們醫院已經徹底與工廠剝離,歸到地方了。以後少不了麻煩局嫂。」

鄭孟麗忙說:「我家老仝從不許妻子干政,忙是幫不上的。不過你以後到我家,我一定熱情招待。」

曹院長笑:「這不就是最大的幫忙嘛。我這兒先謝了。」

輪到介紹許劍,他先把手伸出來:「鄭姐你大概不認得我了,我可認得你。咱們是前後屆的同學,你是前一屆的校花,男生們尤其是低屆男生們向來把你視為天人的。」他補充道,「我知道你與宋晴比較熟,她是我愛人。」

「啊哈,小宋的愛人?那是我後一屆的校花,原來讓你給摘走了。你是……」

「噢,忘了說名字了,我叫許劍,現在在曹院長手下當醫生。」

鄭孟麗思索片刻,平淡地說:「是的,許劍,我想起來了。」

事後許劍回憶,從此刻起鄭姐的面容就變冷了,但當時大家都沒注意到。老胡又把剛才的吹噓重複了一遍,當他說到「仝局的鐵哥兒們,一個電話就把事擺平了」,鄭孟麗扭回頭,淡淡地對曹院長說:

「看看,你哪兒還用麻煩我,以後有事找小許就行嘛。」

曹院長聽出局長夫人的不快,一時有點語塞。席上眾人都朝老胡看,認為老胡那句話說得不妥。只有許劍能猜出她不快的真實原因:恐怕與仝哥和自己的特殊關係有牽連。看來鄭姐已經知道仝寧當年諸位金童的名字,這會兒是在吃醋。他機敏地接過話頭:

「甭聽老胡瞎吹,他的話能信?開平方還得再除2。我與仝哥20幾年沒見面了,上次他到醫院視察時偶然碰上,說了兩句話,當時曹院長在場,就非逼著我找仝哥說情。我當時就說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下次就是我兒子犯事蹲芭蘺子也沒臉找仝哥。不信你問問曹院長。」

老胡粗中有細,體會到這裡可能有情況,忙說:「對對。事成之後曹院長想答謝仝局,小許死活不去邀請,後來才讓我出面,邀你當仝局的代表。」

鄭的表情釋然了,沒有再多說。老胡又繼續介紹其餘六位客人,他們全是公檢法系統的,但鄭孟麗不認識的居多。曹院長暗地裡有些失望,在邀請仝局出席的打算落空後,他特意托老胡把仝夫人邀來,以便為以後的走動埋下伏筆。但一圈客人介紹下來,這位局嫂有多深的水,曹院長已經心中有數了,按眼前的情形看,這位局嫂的確不大幹政。果真如此,今天的宴請就收不到實效。

大家入席,酒過三巡,說了一些閑話。曹院長很精明,沒敢在席上提對許劍的感謝,只是反覆感謝局嫂的光臨。但鄭孟麗一直神情落寞,對席間的交際心不在焉,弄得酒席氣氛一直調動不起來。她時不時轉過目光,對許劍瞟一眼,弄得許劍如坐針氈。魚翅粥上來了,每人一小碗米飯,上面撒了一層魚翅,吃起來味道兒倒不錯,不過也就那麼一兩口的。鄭孟麗用小口吃完粥,隨即站起身:

「真對不住,我不能終席了、非常抱歉,不過我事先對主人告罪過。」

主人說:「對,局嫂事先說過的,您忙,請先走吧。來,大家再敬局嫂一杯。」

鄭孟麗幹了最後一杯,翩然而去。大家把她送到樓道口後止步,曹院長和老胡則一直把她送到樓下。回來的路上曹院長頗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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