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洛林

里什納爾該回天空去了,始說。於是我們在太陽的陰影跨過山谷前把他帶了下去,平放在歸去石上。人之母拿走了他的斧子、獸皮和他三人時代的禮物雪豹牙項鏈。人之母把它們放在他頭邊的石塊上。里什納爾的軀體單薄得像個老人,但滿頭看不見一絲白髮,人之母問他想把雪豹牙項鏈贈予誰,因為他沒有子嗣,但里什納爾沒有回答。人之母重複了一遍問題,又問他想把獸皮給誰。她沒問他想把斧子給誰,因為始會拿走所有工具,根據各人需要分發給他選中的人。里什納爾還是沒有回答,他汗流不止,瑟瑟發抖,既沒有看著人之母,也似乎聽不見她的問話。人之母問了里什納爾第三遍,還是沒有回答,她便拿走了他的斧子、獸皮和雪豹牙項鏈,把斧子給了始,把項鏈扔進懸崖里的下界,因為接受沒有後代的人的禮物會帶來厄運,她接著把里什納爾的獸皮一件一件由長及幼分發了出去。我什麼也沒有拿到,因為等她來到我面前的時候,獸皮已經發完了。

我們等待著里什納爾開始他的旅程。沒有人說話,因為講話的聲音會讓里什納爾想起自己仍身處這個世界,把他耽擱在這兒。風持續吹著,唯一的聲音就是里什納爾牙齒打戰的響聲,寒冰漸漸凍結了他的呼吸和心跳。

我數了數,等到里什納爾回到星星上以後,我們就剩五個人了,分別是始、人之母、阿塔布、曼多克和我。我還記得南塔,她比我小,在上一年末尾去了天上,咳嗽的疾病帶走了她。我也記得普利塔克,他消失在一場雪崩中,我希望老鷹最後發現了他。我們的人數再也不會多於五人了,人之母和阿塔布年紀太大,不可能再生育,所以始和曼多克不可能再播種後代了。我的授名儀式就快來了,不過我知道我的名字會叫什麼。

我們離開的時候沒有和里什納爾告別,我的心情沉重,但也明白他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老鷹在空中盤旋,準備將他帶回天上。我看著它們,笑了,因為里什納爾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結束了,他要變成星星了。

我們沿著通往短日住所的小徑快速攀登著,太陽的陰影就在我們背面,我猜測著始會把里什納爾的斧子給誰,希望是我,因為我沒有斧子,一直都沒有。不過阿塔布也沒有,長日里的某一天她的斧子掉進了下界。我不知道始是會把斧子給我來懲罰她,還是會把斧子給她,因為她最需要。

我回望我們留下里什納爾的地方,太陽的陰影已經遮蔽了歸去石,上面擠滿了老鷹,它們在強勁咆哮的風中身形不穩,艱難掙扎著抓住石頭和里什納爾。我們也在頂著大風向上行進。我回頭看的時候,風聲愈發喧囂,夾雜著一陣嗡嗡聲。我看見一隻巨鷹飛過,和我之前見過的老鷹都不一樣,它通體雪白,皮毛光滑,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只有我看到了它。它飛得也比我之前見過的老鷹都要快,俯衝下來,好像是在掠食鼠兔,在它消失在世界之巔時,空中炸開一聲驚雷,所有人都轉過身來,沒有暴風雪,所以雷聲顯得很奇怪。一片灰雲升騰而起,這也很奇怪,因為雲不會升上天空。阿塔布、曼多克和我看著始和人之母,指望他們能告訴我們這意味著什麼,但他們並沒說話,這隻可能說明他們也不知道雷聲或灰雲是什麼情況,這是第三件奇怪的事。我說起巨鷹的事,可沒人知道我在講什麼。

我們到達短日住所後,始把我們牛角杯里的雪化成了熱水。人之母訓斥了他,延展靈魂總是讓他疲倦,每一次都讓他看起來又老了一點。

「人之母,別發愁,」他說,「不管我是今天,還是等到長日再次降臨時回到天上,那都無所謂。我既然還在,就要幫助各位。」我很感激能有熱水,一股寒意在等待里什納爾離開的漫長時間裡侵入了我體內。

那晚,我們嚼著干肉,比平時多了一點,因為里什納爾那份也被分了。我很高興,里什納爾現在是一顆星星了,而我們也有了更多的食物。我們聊起我的授名儀式,我那時的名字是洛林,但那是我出生時的乳名,等我成人以後,就會有一個新名字。沒人談論我的名字會是什麼,始會選一個名字,這本應該是個秘密,但在心底我覺得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選擇會是什麼。

要成為一個男人,我必須要抓住一隻鼠兔,不能用長矛,不能設陷阱,也不能延展靈魂讓它自己跑到我手上——我已經能做這些事了。我必須抓住一隻,扭斷它的脖子。這很難,因為鼠兔跑得很快,而且遠遠就能聞到人的味道。第二天,我去完成這項任務,阿塔布與我同行,確認我做的一切都合乎規矩。天一亮我們就出發了,長途跋涉走過世界之肩,來到一個人跡鮮至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碎石和鬆軟的雪,我們步履維艱,但那裡鼠兔很多。

阿塔布正在我前面走著,卻停下了腳步。她一停下,我就聞到迎面而來的風中有一陣刺鼻的味道。阿塔布轉向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氣味很濃烈,帶著一絲死亡的氣息。我們又往前走了幾步,繞過一處懸崖,然後它就出現在我們眼前:扭曲,破碎,是我們送里什納爾去天上那天我見到的那隻巨鷹。阿塔布拉住我,拽了拽。

「洛林,快跑!」她說,可我不覺得需要逃跑,那東西顯然已經死了,傷不到我們了。阿塔布不再拉扯我,自己繞過岩石邊緣消失了。我走向巨鷹,看著它,曾經閃耀的皮毛如今沾滿污泥。它的翅膀不知斷在了何處,躺在我面前的只剩下巨大的軀體。然後我看到了他們——人。但不是真正的人,是下界人,是靈怪,已經死了,屍體散落在鷹的殘骸邊,就像一塊塊被丟棄的腐爛獸皮。我開始發覺阿塔布讓我跑是對的,因為始總是告訴我們要遠離下界人。可這些傢伙看上就像那隻大鳥一樣死氣沉沉,傷害不到我。我驚嘆著他們旅行的方式,騎在鷹背上,多棒啊。

鷹已經開膛破肚。我很好奇裡面有什麼,往裡面看了看,卻沒看見腸子或心臟或肝臟,只看到更多的下界人躺在那,血肉淋漓,一些從腰部被束縛著,另一些在地板上,就連那些嬰兒靈怪都已經死去了,寒冰侵入了他們,他們的皮膚變得又黃又硬。

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一疊皮毛動了動,那動作太細微了,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我應該去告訴其他人嗎?我猶豫著。但我想知道那裡有什麼,而且如果我告訴始的話,他可能會禁止我回去。我伸出手拾起那些皮毛。它們又薄又松,很奇怪。我倒抽了一口氣,一個女性下界人就躺在下面,對我眨了眨眼。她還活著。

我丟下皮毛,從死鷹身邊跑開,阿塔布在懸崖另一側等著,我抓著她,告訴她我看到的東西。

「洛林,你一定是瘋了,你為什麼非得進去?始會很生氣的,我們回去吧,你可以改天再來抓鼠兔。」

但阿塔布錯了,始並沒有生氣,他仔細聽著,思考了一會兒。他問了我那個女性靈怪的情況,可我回答不出什麼,因為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跑開了。那晚始站在短日住所的門口,看著天空變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巨鷹和下界人的事,還是在尋找里什納爾的星星。我看著他,睡著了。

似乎沒過多久,我就感到他在搖晃我。天空快要破曉,曼多克已經起來了,正在繫緊雪橇上的繩子。雪橇是我們送里什納爾去歸去石的時候做的。人之母和阿塔布還睡著。

「洛林,醒醒,我們要去找你說的小靈怪了。」始說。我穿上獸皮,又餓又困惑。始總告訴我們下界人不是人,他們不能延展靈魂,他們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席之地,為什麼他現在又想去看巨鷹里的那個?

她還在我離開她時的位置,沒有動過,我們拿開所有皮毛以後就明白為什麼了,她的雙腿姿勢很奇怪,骨頭已經斷了。她還活著,看到我們以後哭著呻吟著。她看上去和人差不多,除了皮膚、眼睛和頭髮的顏色不對以外,她的手指和腳趾已經變黑,如果我們沒有把她拖上雪橇,帶回短日住所的話,那天晚上她就會被寒冰侵入。我們努力平穩前行,但路上每顛簸一下,她就慘叫一聲。

「別叫了,下界人,」我說,「叫聲會把雪豹引來的。」但她還是慘叫個不停。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帶她回去。

「我們要把她放到歸去石上嗎?」我一邊走一邊問始。

「不,下界人死後不會變成星星,他們會回到泥土裡。」他回答。

「那我們不應該把她留在鷹肚子里,讓寒冰侵入她嗎?」

始沒有作答,他笑笑,哼了一聲。

到了短日住所,我們把那小靈怪放到獸皮上,又把更多獸皮蓋在她身上。她不再尖叫了,安安靜靜看著始和人之母爭論。始想延展靈魂到那下界人身體里,幫她修復腿上的骨頭,但人之母說那是他力所不能及的。和我一樣,她也不理解始為什麼不讓那個靈怪重歸於土,可始並不願意說出原因。

最後,他說他要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儘管人之母並不同意。阿塔布、曼多克和我望望彼此,大吃一驚。我走到外面,想要努力理解始在做什麼,他和人之母不能做任何未達成共識之事,而且人之母是對的,始是個老人了,他要做的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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