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以零

任何數字除以零,都不會得出一個有意義的數字來。理由是除法被定義為乘法的逆轉:如果你先除以零,然後再乘以零,就會重新得到開始那個數字。然而,乘以零隻會得出零,不會得出任何別的數字。沒有任何數字乘以零會得出非零的結果。因此,除以零的結果實際上是「無意義的」。

里瓦斯太太進來的時候,雷內正望著窗外。

「才待了一個星期就要出院嗎?連真正的待都談不上。老天知道,我可是非得長期待下去不可。」

雷內強作笑臉說:「我肯定你不會待很久的。」里瓦斯太太愛在病房裡指手畫腳。大家都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做做姿態而已,但醫生助手們對她還是留了點神,以免她偶然成功。

「哈。他們倒巴不得我走。你知道如果你死在醫院裡,他們會負什麼責任嗎?」

「知道」

「可以肯定這就是他們所擔心的。始終是他們的責任——」

雷內沒有理睬,目光又重新轉向窗外,眺望一道煙霧橫過天空。

「諾伍德太太?」護士叫道,「你的丈夫來接你了。」

雷內又向里瓦斯太太嫣然一笑,然後離開了。

卡爾再次簽了名字,最後護士把表格拿去處理。

他記得他送雷內來住院時的情景,並且想起在第一次詢問時那些老套的問題。當時,他耐著性子,一一回答。

「是的,她是一名數學教授。你在《名人傳記》里可以找到她的名字。」

「不對,我是搞生物學的。」

以及:

「我留下了一盒我需要的載物玻璃片。」

「不,她不可能知道。」

還有他預料中的問題:

「得過。那是大約二十年前我讀研究生的時候。」

「不,我是試圖跳樓。」

「不,當時我和雷內還不相識。」

如此等等,等等。

此時,他們確信了他能幹可靠,便準備讓雷內出院,接受門診治療。

驀然回首,卡爾心不在焉地覺得有點吃驚。在整個詢問期間,除了短暫的一刻外,他沒有絲毫似曾相識的錯覺。和醫院、醫生、護士打交道的過程中,他的惟一感覺是麻木,是枯燥無味,是機械重複。

有一個著名的「證明」,得出一等於二:該證明的開始是定義:「假設a=1;假設b=1」,得出結果:「2=2a」 ,也就是說,一等於二。人們容易忽視的是,這個證明過程中將零作為被除數。在這一點上,該證明越過了雷池,使所有的法則都徹底無效。允許除以零,就是允許證明不僅一和二是相等的,而且任何兩個數字——無論是是真實的還是想像的,無論有理數還是無理數——都是相等的。

雷內和卡爾一回到家裡,她就立刻走進書房,來到書桌面前,開始將她的所有手稿翻轉過去,面朝下,一股腦兒掃成一堆。折騰期間,每當有一頁紙面朝上,她就會情不自禁地退縮。她想乾脆一把火把書稿燒了,但那樣做只有象徵意義。其實,只要根本不瞧它們一眼,效果是一樣的。

醫生也許會把這種舉止描敘成自我強迫性行為。雷內想起先前自己作為病人在這些傻瓜的監護下所受到的屈辱,不禁皺起眉頭。她想起自己作為有自殺念頭的病人,被鎖在病房裡,受到醫生助手們二十四小時的監護,還要接受醫生的詢問。他們一副屈尊的派頭,說的話枯燥又乏味。她不像里瓦斯太太,不會玩弄伎倆。其實那些伎倆很簡單,只要說,「我知道自己還沒有康復,但感覺好些了。」他們就會認為你差不多可以放出去了。

卡爾站在門口注視雷內片刻,這才走過門廊。他回想起整整二十年前,他自己被放出來那天的情景。他的父母驅車來接他,在回家的途中,母親嘮叨了一些空洞無物的話,什麼大家見到他會多麼高興呀等等。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才沒有掙脫母親抱著他肩膀的手臂。

他為雷內做的一切,正是他自己在被監護期間想接受的。儘管最初她拒絕見他,他還是每天都上醫院來,以便她想見他時,他在身邊。他們倆有時候交談,有時候只是在醫院裡散散步。他沒有發現自己做的一切有什麼過錯,而且他知道,她很高興他這麼做。

他確實做了種種努力,但他只感覺在盡義務而已。

伯納德・羅素 和艾爾弗雷德・懷特海 在其合著的《數學原理》中試圖將形式邏輯作為數學的嚴謹基礎。這部大作以他們所認為的公理開始,推演出愈來愈複雜的定理。到了第362頁,他們已經建立了足夠的定理,終於證明了「1+1=2」。

七歲那年,雷內察看一個親戚的房子,她著迷似的發現地板上鋪的光滑的大理石地磚呈完美無瑕的正方形。一個一行,兩個兩行,三個三行,四個四行:地磚拼成正方形。無論你從哪面瞧去,形狀都一樣。更奇妙的是,每一個正方形都比最後一個正方形多出呈奇數的地磚。雷內獲得了頓悟。結論很自然:這種形式具有一種內在的完美,由地磚那光滑、清涼的感覺所證實。還有,地磚彼此拼接,之間的線條嚴密得天衣無縫。她為這種精確性激動得渾身顫抖。

在往後的歲月里,她又獲得了其他頓悟、其他成就。二十三歲就完成令人驚嘆的博士論文,寫的系列論文好評如潮。人們將她比做諾伊曼 ,大學競相籠絡她。而她自己對這一切向來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種完美的感覺,她學到的每一個定理都具有這種完美,與地磚一樣實在,一樣精確。

卡爾覺得今日的他是在與勞拉相識之後才誕生的。他出院後閉門不見任何人,但一位朋友設法把他介紹給勞拉。最初,他將她拒之門外,但她理解他。他身心俱疲時她愛他,一旦他康復後,她又讓他自由。通過認識她,卡爾懂得了什麼叫感應他人的心靈。他脫胎換骨了。

勞拉獲得碩士學位後繼續深造,與此同時卡爾也在大學攻讀生物學博士學位。後來,他飽受各種精神危機和心臟疾病,但再也沒有絕望過。

一想到勞拉這種人,卡爾就驚羨不已。自從讀研究生以來,他就沒有和她交談過,這些年來她的生活怎麼樣?不知她愛上了什麼人?他很早就認識到了這種愛是什麼,不是什麼。他對這種愛無比珍視。

十九世紀初葉,數學家們開始探索不同於歐幾里得幾何的幾何學。這些新幾何學得出了似乎荒謬的結果,但在邏輯上卻沒有矛盾。後來證明,非歐幾何是與歐幾里得幾何學一致的相關學問,只要歐幾里得幾何學在邏輯上沒有矛盾,非歐幾何也就沒有矛盾。

但要證明歐幾里得幾何學的一致性,這可難倒了數學家們。到了十九世紀末葉,所取得的成就至多證明:只要算術在邏輯上沒有矛盾,那麼,歐幾里得幾何學就沒有矛盾。

開始的時候,雷內只覺得這是個有點惱人的小麻煩。當時她走下大廳,敲敲彼得・法布里希辦公室敞開的門。「彼得,有空嗎?」

法布里希將座椅從辦公桌往後推開。「當然有空,雷內,什麼事?」

雷內走進去,心裡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以前她從來沒有向系裡任何人請教過問題,都是別人向她請教。沒有關係。「我想請你幫個忙。幾周前我曾告訴你我正在研究的體系,還記得嗎?」

他點了點頭,「你想用這個體系來改寫公理系統。」

「正確。是這樣的,幾天前我開始得出十分可笑的結論,到現在我的體系也自相矛盾起來。請你看一看,好嗎?」

法布里希的表情在意料之中。「你想——當然可以,我很高興——」

「太好了。問題就出在頭幾頁的例子里,其餘的供你參考。」說著她遞給他薄薄的一紮手稿,「我覺得如果讓我給你從頭到尾講一遍的話,你可能會受我的引導,只能得出和我相同的結論。」

「也許你說得對。」法布里希瞧了瞧頭幾頁,「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看完。」

「不著急。如果有機會的話,只是看一看我的假設是否有模糊之處,諸如此類的問題。我還會繼續研究的,到時候會告訴你我是否想出了新東西。好嗎?」

法布里希微笑道:「你準會今天下午就來,告訴我你已經發現了問題。」

「恐怕不會,這個問題需要我之外的另一副眼光。」

他攤開雙手。「我試試吧。」

「謝謝。」法布里希不大可能充分理解她的體系,但她只需要某個人來檢查公式的細節問題就行了。

卡爾是在一位同事舉行的一次聚會上與雷內相識的。他被她那張臉吸引住了。那是一張異常平庸的臉,大多數時間不苟言笑,但在那次聚會期間他看見她微笑了兩次,皺了兩次眉。看她笑時覺得她不會皺眉,看她皺眉時又覺得她不會笑。卡爾很吃驚:他能夠辨認出什麼樣的臉經常微笑,什麼樣的臉經常皺眉。但是對她那張臉,他卻捉摸不透。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了解雷內,讀懂她的表情。不過,這無疑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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