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柿子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整個夏季和秋季,天空沒有掉下一滴雨,所有的莊稼全部枯死,冬季來臨時,這百十戶人家的山村,開始接受飢餓的煎熬。

米桶、米缸都空了。明明是空了,大人和孩子還是禁不住要打開蓋子看一看。真的空了,一絲不剩的空,乾乾淨淨的空。飢餓的孩子不死心,把腦袋伸進米桶或米缸,還用手在裡面仔細地摸索了一陣。

空了!

飢餓的孩子還未滅盡一番童心,把頭埋進米桶或米缸里,從嘴裡發出聲音。那聲音出不來,在米桶或米缸里旋轉著,轟鳴著。孩子覺得這很有趣,便放大了喉嚨,聲音嗡嗡地響著,有點兒像天邊的雷聲。

終於不再遊戲,腦袋慢慢抬起來時,臉色蒼白,眼角不知何時已掛上了淚珠。

人們開始用帶長柄的鐵叉挑起頭年的麥秸、豆秸,一個勁地抖動著,企圖抖落下一些殘留的麥粒和豆粒;人們把本想用於餵豬的米糠,用細眼的篩子重新篩了一遍,把一些看不出來的碎米全部篩了出來;人們把蘆根從泥里挖出,晒成干;人們幾乎搜遍了前後左右的山,將凡是可以充饑的野菜、果實,全部搜羅回家中……

一個漫長的冬季,像一條黑洞洞的隧道,似乎是無底的。

大人們要帶領孩子們穿越這條隧道,走向春天,走向來年收穫的季節。

孩子們已不再像小瘋子一般在外面玩耍,一個個或睜著飢餓的眼睛躺在涼絲絲的床上,或是坐在門檻上,用無神的目光,看著瘦著肚皮、搖搖擺擺地在尋找食物的狗或貓。無心玩耍,也無力玩耍。

瘦。

一切有生命的,都在變瘦,人瘦,豬瘦,狗瘦,連鳥兒都瘦。

衣服變大了,床變大了,房子變大了,村巷變大了,天和地變大了。人們在天底下走著,像一根根長長短短的筷子。

滿目的荒涼,在這冬季里,讓人感到有點兒絕望。

終於,有鳥在天空飛著飛著掉了下來。有人撿起來,用手摸了摸說:「嗉里沒有一點兒食,就剩下骨架了。」

河裡,沒有魚蝦,只是空河。

夜晚,狗雖然還吠,但聲音非常疲軟,更像是哼唧。

偶爾,會有個孩子奔跑起來,大人看到了,心立即緊縮起來,向那孩子叫著:「慢點慢點,省著點力氣吧。」那大人看到的是越來越饑荒的明天。

食物日漸短缺,人們的眼睛在日漸變大。學校的老師看見一群孩子的眼睛時,無緣無故地想到了鈴鐺,一對對鈴鐺。

隔個幾天,就會看到有一個乞討的人走過村莊。男的,或女的,一身塵埃,腳步既沉重,又虛飄。不聽口音,就知道那人是從遠方而來的。饑荒不只是降臨在這個小山村,而是降臨在一個非常廣闊的區域里。乞討者明明知道,這小山村已很難施捨,但還是一家一家地乞討著。「給口吃的吧。」聲音疲憊,像是在自言自語。小山村的人因無力施捨這個乞討者,而心裡感到內疚。前面的人家知道這個乞討者馬上就要走過來了,乾脆早早地關上門,然後躲在門後,從門縫裡看那乞討的人慢慢地走過。

這天早上,女孩蓬草背著書包第一個走進教室,不久,尖叫著從裡面跑了出來。見了樹魚、丘石兒、桐子他們幾個男孩,才站住。然後,用手指著教室:「死……死人!」

這幾個男孩愣了一下,隨即跑進教室。但隨即搶著跑了出來,並一時忘記了飢餓,大聲喊叫起來。

老師來了。

老師在前,樹魚他們跟在老師後面,慢慢地走進教室——

用兩張課桌拼成的「床」上,躺著一個衣衫單薄的乞討者。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細高個兒。大概,他於昨天天黑時乞討到了這兒,摸黑進了這個教室。他本想在這裡睡一覺,明天再上路的。但飢餓和寒冷,使他永遠停止了腳步。

是個外鄉人。

這個臉色如白紙一般、嘴巴很難合攏的乞討者,讓樹魚他們害怕了。整整一個上午,他們都在發抖,不僅是身子,心也在發抖。

第一個見到死人——那個乞討者的蓬草,什麼話也不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深處是不安和恐懼……

樹魚很遲才起床。那時,太陽光已照在窗子上。放在往常,樹魚早在床上待不住了。樹魚貪玩,是出了名的。不玩,就等於要樹魚的命,起早貪黑地玩。老師說:「玩,也得能吃苦。」可是,現在,樹魚天天睡懶覺,不到萬不得已,能在床上多埋一會兒就多埋一會兒。

大人們也贊成。這叫省力氣。勤勞的大人們也不再起早貪黑了。一是覺得遇上這麼一個糟糕的年頭,起早貪黑也沒有什麼意義——忙也忙不出個糧食,二是覺得,這樣可以保存力氣,好挨過這個冬季。

早晨,只能喝一碗稀粥。說是稀粥,只是清寡的米湯。一碗粥,拿筷子攪動,只看見幾粒米,那米粒都能一粒一粒地數清楚。

很快,樹魚就餓了。

餓得心發慌。

樹魚有點兒挺不住了,就往後山上爬去。也許,能在山上找到一些草籽或果實呀什麼的。往年的山上,是有很多東西可以作為食物下肚的。

前幾天一直在下雪,山已被雪厚厚地覆蓋了。

樹魚找了一根棍子,當成拐杖,往山上爬著。倒也不冷,甚至還感到有點兒溫暖。

樹魚仰頭看著那些樹:黑桃樹、山楂樹、野梨樹……他希望能在枯枝上看到一兩顆殘留的果實。

沒有。沒有。沒有……

那些樹,已經被無數同樣飢餓的目光掃視過了。那些目光織成密密的網子,將這山上所有的果樹,都過濾過了。過濾得真乾淨。

樹魚只好用手扒開積雪,在草叢中尋找著。他居然找到了一顆松果。他眼前並沒有松樹。這松果大概是一隻松鼠從遠處搬來的,半道上扔了。他居然從中摳出兩顆松子來。他咬碎了松子殼,小心地將裡面的松仁剝了出來。他很興奮地把它丟進嘴裡,用雪白的牙齒慢慢地咀嚼。松子油性很大,濃稠的汁液緩緩地流向喉嚨,使他感到濕潤。

他用了很長時間,才將兩顆松子吃掉。

他不能著急,儘管很餓,餓得有點兒發昏。但,他必須克制住,慢慢地享用它們。

那個時刻,兩顆松子,是這世界上最金貴的東西。

他繼續尋找著,可是,再也沒有新的發現。這時,他已經爬到了山頂。站在山頂上,他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是因為山頂的風大嗎?是因為太陽光的炫目讓他有點兒暈眩嗎?是因為他往下看了一眼,深深的山谷讓他有點兒發暈嗎?還是因為他餓了,心慌、眼黑、腿軟?

他竭力想讓自己穩穩地站住。

但,他的身子卻控制不住地搖晃著,越來越厲害。

他有點兒害怕了。他想讓自己坐下來歇一會兒,然後趕緊下山回家,躺到床上去。但,還沒有等到他去完成這一想法,眼前便唰地一黑,一頭栽倒了,併骨碌碌地滾到山坡上,然後,順著山坡,骨碌碌地滾向谷底。

坡上也是厚厚的雪。

樹魚在往下滾動時,並不顯得驚心動魄。他的滾動,甚至捲起了積雪,看上去,他像裹了一條厚厚的鬆軟的白色棉被。

他毫無知覺,像在被子里睡覺的嬰兒。

這是一處人們很少光顧的山坡,下面的谷底也很少有人到過。

樹魚豎躺在谷底。

他居然沒有很快醒來,而在那裡躺了很久。

從山谷那頭吹來的冷風,終於凍醒了樹魚。他感到寒冷,但沒有立即爬起來。他躺在鬆軟的雪上,朝天空望去。那時,他覺得天空很高很高,山也很高很高。他搞不清楚自己怎麼躺在了這裡。

他不感到害怕。

他的腦子已經很清醒,並且覺得身上已經有了力氣。他要趕緊回家去。萬一回不去,這就可糟糕了。他有點口渴,抓了一小把潔白的雪,丟進嘴裡。他咀嚼著雪,還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當雪變成水流過喉嚨時,他覺得有涓涓細流在流向他的心臟。他更加清醒了,並覺得身體很舒服。他爬了起來——好像並不困難。

他站在谷底,轉動著身子,在尋找容易往山上爬的地方。

見不到任何一條路。所有登山人留下的路,都被大雪覆蓋了。

就在他的身體轉動了半圈,而面向一處有點兒隱蔽的山坳時,他一下跌入了夢境:

在那個無人會走到的山坳里,長著一棵柿子樹,那柿子樹上,居然掛了一樹柿子!

他覺得,自己又有點兒要站不住了。但這一回,他沒有暈倒。他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陣,終於穩住了自己。他向那棵柿子樹走去。

柿子樹落盡了葉子,只剩一根根完全裸露的樹枝。

枝頭掛著的柿子一般大小,上面小部分落著雪,看上去像白糖,下面大部分,因被雪水洗過,呈金紅色,透亮,如同打過蠟。

正有一片陽光從山頂的一個豁口照在柿子樹上,使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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