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老師

皮卡上幼兒園,只是第一次哭鬧著不肯去,後來就再也沒有哭鬧過,好像還很願意去,這讓全家人都感到有點兒不可理解。

天下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不願上幼兒園的。那哭鬧的樣子,好像不是送他上幼兒園,而是要把他們扔到荒野上,扔到虎口裡。瞧瞧他們,不是用雙手死死摟住媽媽的脖子,就是用雙手死死抱住爸爸的雙腿,哭得氣都沉了下去,好像再也回不來了。每天早晨,幼兒園的大門口,都是哭聲一片。孩子哭,有些大人也哭,生死離別的樣子。

皮卡看著他們:哭什麼呢?有什麼好哭的?

那時他在惦記著一個人——杜夏老師。

皮卡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杜夏老師。

那天皮卡被爸爸媽媽強行送到了幼兒園。一路上,他先是像一條有力的大魚在媽媽懷裡掙扎,媽媽很快就招架不住了,爸爸便將他一把抱過去。還是爸爸力氣大,他再也動彈不了了,只能閉著眼睛一路號啕。這種號啕搞得媽媽心慌意亂,想把他抱過來,又怕抱不住,不抱吧,看他哭成那副樣子,又很心疼,就一會兒走在爸爸的前面,一會兒走在爸爸的身後不住地哄著。

爸爸很冷酷的樣子,一句話不說,只顧死死抱住他往前走。

「皮卡不哭了,幼兒園馬上就到了。」媽媽說。

聽了這句話,皮卡就像殺豬一樣叫喊起來。

爸爸在皮卡的屁股上給了一巴掌:「你再號就把你扔掉!」

媽媽一路毫無章法地哄著。

爸爸很生氣:「哄!哄!哄什麼哄!」

媽媽看著淚流滿面的皮卡,給了爸爸一拳:「臭爸爸!」

同樣是無效的。隨著幼兒園的臨近,皮卡的哭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悲壯。

爸爸媽媽都沉默著,並且快速走動著,像急著要去了結一件事情。

皮卡的哭聲開始沙啞。

媽媽終於說:「要麼我們今天先回去吧,明天再來。」

爸爸說了一句:「胡說八道!」加快了步伐。

然而,這似乎永不可終了的哭聲,卻在進入幼兒園大門後不久,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只剩下低聲的抽泣。

不遠處,混亂的人群中,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這是一雙神秘的眼睛。

四周是一片哭聲,但皮卡的感覺里,卻好像站在了奶奶家的沒有人影也聽不見人聲的池塘邊。

爸爸媽媽奇怪地看著皮卡。

他們順著皮卡的目光,看到了杜夏老師。

杜夏老師笑盈盈地走過來了,她沒有看爸爸,也沒有看媽媽,只是看著皮卡:「你就是皮卡吧?」

皮卡眨了眨眼睛,把淚幕徹底清除乾淨,望著杜夏老師:「你怎麼知道我叫皮卡呢?」

杜夏老師說:「你就是皮卡!」

杜夏老師說著,用雙手輕輕擦去皮卡臉上的淚水:「男孩是不能哭的。」

杜夏老師一邊問爸爸最近又寫了什麼小說,一邊從爸爸手中抱過皮卡,然後把他放在地上:「皮卡,你多大了?還要爸爸抱著!」她拉著皮卡的手,「皮卡,跟爸爸媽媽說『再見』!」

皮卡沒有說「再見」,只是朝爸爸媽媽搖了搖手,咧了咧嘴,便跟著杜夏老師走了。

爸爸媽媽以為皮卡會不住地回過頭來看他們,可是皮卡再也沒有回頭。

杜夏老師和皮卡在慢慢地往前走。杜夏老師的腰微微彎著,看樣子在與皮卡說話……

皮卡好像早已認識杜夏老師,而杜夏老師也好像早已認識皮卡。但又好像是兩人已多年不見了,不時地互相打量一番。

他們是一對陌生的熟人。

杜夏老師一邊給孩子們上課,一邊會走神去看一眼皮卡。當孩子們玩耍或是畫畫時,杜夏老師也總是不時地想起皮卡,然後靜靜地看上一陣皮卡。杜夏老師看皮卡時,眼睛是半眯著的,彷彿皮卡是一隻在遠方活動著的小動物。她有時會笑一下,有時會輕輕地嘆息一聲,好像看久了,有點兒累了。

皮卡也總是要看杜夏老師。

杜夏老師在給他們上課,皮卡無論聽得認真還是不認真,都是因為杜夏老師。聽得認真,是因為皮卡喜歡聽杜夏老師講課,而杜夏老師也總是用眼睛告訴皮卡要好好聽課。聽得不認真,是因為皮卡看杜夏老師,看著看著,杜夏老師的聲音遠了,模糊了,像夜裡的夢了。

皮卡發現杜夏老師的左眼下方,有一個紅點兒。這小紅點兒比芝麻還小,小到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而在皮卡眼裡,這小紅點兒,卻十分清晰,清晰到就像在油麻地看夏天星空的一顆星星。

皮卡總覺得這紅點兒是亮晶晶的。

皮卡會忽然地感覺到杜夏老師在看他,那時,他就會把頭低下,或把頭扭到一邊去。

那時,杜夏老師的嘴角就會流露出讓人覺察不到的微笑。

皮卡上幼兒園一個多月後,杜夏老師病了。

說是病了,也就是得了感冒。

那天,杜夏老師出現在孩子們面前時,戴了一個雪白的大口罩。因為口罩把她的臉遮去了很多,一雙眼睛被強調了,顯得從未有過的亮,從未有過的清澈,從未有過的好看。她的目光移動到哪兒,哪兒就好像亮了起來。

皮卡很喜歡大口罩。皮卡覺得大口罩讓杜夏老師變得更加的美麗了。

杜夏老師開始戴著大口罩給孩子們講課。

皮卡聽著聽著,被大口罩迷住了。那時,大口罩好像被放大了,放大到眼前一片雪白。

杜夏老師咳嗽起來。不是那種劇烈咳嗽,也不是那種一咳嗽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咳嗽。杜夏老師的咳嗽是輕微的,似有似無的,斷斷續續的,好像在對孩子們說:我感冒了。既然感冒了,就應當咳嗽,不然叫什麼感冒呢?

杜夏老師講課時,是遠離孩子們站著的,怕傳染給孩子們似的。

若真的咳嗽起來,她就轉過身去,沖著牆壁咳。

無論怎麼咳,都顯得有點兒脆弱,又有點兒嬌氣,還有點兒同情自己的樣子。

杜夏老師一連戴了三天口罩,那口罩分明是天天換的,總是雪白的。

口罩一去,杜夏老師又是一個生動的、充滿活力的杜夏老師了。

所有的孩子都像皮卡一樣喜歡杜夏老師。喜歡聽她講課,喜歡聽她唱歌,喜歡看她跳舞,喜歡看她的一舉一動,喜歡和她做遊戲,做著做著,她就會和孩子們一起瘋起來,直到打打鬧鬧地滾成一團。那時,就只剩下她和孩子們無拘無束的笑聲了。

又過了一個月,皮卡也感冒了。

發現皮卡感冒的是奶奶:「皮卡流清水鼻涕,怕是感冒了。」

媽媽連忙過來觀察,並把手放在皮卡的額頭上:「好像真的感冒了。」

皮卡聽說自己感冒了,心裡很高興:我感冒了!

爸爸說:「那就趕緊吃藥。」

皮卡說:「不!我不吃藥,我要戴口罩!」

「戴口罩?」媽媽說,「戴口罩也不能治感冒呀!」

「我就是要戴口罩!」皮卡說。

「必須吃藥!」爸爸說。

皮卡想了想說:「不讓戴口罩,我就不吃藥!」

全家人都搞不懂皮卡。但既然可以用戴口罩來換取皮卡吃藥,那就同意吧!

皮卡很痛快地吃完葯,隨即讓媽媽把一個大口罩戴到了嘴上。

皮卡站到鏡子前看了看,覺得自己很好看。

奶奶說:「像拉磨的小毛驢。」

小毛驢拉磨,總是偷吃,就給它戴一個口罩,讓它偷吃不成。

媽媽說:「要麼,皮卡今天就不去幼兒園了。」

皮卡說:「不!我要去!」

「你不是感冒了嗎?」媽媽說。

「感冒了也要去。」

「那會傳染給小朋友的。」媽媽說。

「我戴著口罩呢。」皮卡說。

媽媽在勸說皮卡不要上幼兒園時,皮達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皮達看著皮卡戴著那麼大一個口罩,覺得又怪異又可笑,但也沒有太在意,匆匆出門了。可剛一出門,又轉身回來,一把將皮卡的大口罩捋了下來:「戴什麼口罩!」說完,把口罩扔得遠遠的。

皮卡就叫喚:「哥哥捋我口罩!」

奶奶過來了:「這哥哥也真討厭!」推了一把皮達,「你快去上學吧!沒有一天你不把他逗夠了才上學的!」

皮達做出要去拿那個口罩的樣子,皮卡趕緊跑向口罩。

皮達這才真正走出家門。

皮卡撿起口罩,讓媽媽重新給他戴好。

皮卡戴著大口罩出現在孩子們中間時,顯得很突出,孩子們不時地看著他。

杜夏老師見了,笑笑。

皮卡回到家,就開始咳嗽。

不是那種劇烈的咳嗽,也不是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地咳下去的那種咳嗽,是輕微的,似有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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