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山

就在熄王朝大舉殲滅烏鴉的日子裡,茫軍已經在與熄軍的一次又一次的廝殺之後,抵達銀山。

到達銀山腳下,是在夜晚。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一個個像草把般倒在了路邊、水邊或山坡上。此時,如有山洪暴發,將他們沖走,都未必能夠讓他們醒來。遠遠近近的呼嚕聲,使樹林里幾頭小鹿感到奇怪,站在黑暗中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還未抵達銀山時,葵就睡著了,幾次差一點從馬上栽倒下來。茫雖然也是睏倦難忍,但還是不時地迷迷瞪瞪地用鞭桿輕輕敲一敲葵的腦袋,好讓他堅持住。一到銀山,葵滾下馬來,隨地就直條條地睡著了。茫見了,隨著他,也倒地就睡。幾個同樣睏倦不堪的衛兵,堅持著給他們蓋好被子,也在他們附近倒下睡著了。

這裡的天空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天空要高許多,月亮也要亮許多。大大的,薄薄的,但卻亮亮的。它無聲地、溫柔地照耀著這漫山遍野的士兵。有瀑布聲,像風,但似有似無,顯然是從遠處群山中傳來的。偶爾有一兩聲鳥鳴,大概鳥在做夢,因是無意識叫的,所以,很快就細弱下去,好像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月光下的銀山,是淡淡的藍色,表面似乎流淌著薄薄的清水。與金山不一樣,銀山要高大許多,而且非常漂亮。

茫是第二天中午才看到這座山的。當他揉著惺忪的雙眼,朝前方望去時,就覺得有發亮的流水滑進了他的手指縫。他慢慢拿開手,抬頭望去時,剎那間,他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那山,像落滿了發藍的雪,正在陽光下發光。它像一道巨大的屏障,以無法迴避的氣勢,冷冰冰地聳立在他眼前,給人一種不期然的壓迫感。

茫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只見有許多將士都像他一樣在默默地眺望那座大山。

隨著陽光的變化,有時,整座山會閃爍著貝殼或珍珠一般的光芒,十分的華貴。

山尖上,一隻口袋隱隱約約地立在那裡。山背後的光反射上來,被它擋住,因此,它四周的光,毛刺刺的,像炸裂的冰。就在口袋旁邊,一動不動地伏著一條狗。它的顏色幾乎與山的顏色一般,因此,茫和他的將士們凝神看了很久,才隱隱約約地分辨出它來。

柯已站在那裡很久了。當將士們開始議論紛紛時,他仍然一聲不吭地觀望著。

葵很晚才醒來。見那麼多人在眺望那座山,他懵懵懂懂地打著手勢問:「看見什麼啦?看見什麼啦?」

沒有人理會他。

他只好走到茫的身邊,順著茫的目光看去。與其他人不一樣,他卻一眼就看到了那條狗,用手勢告訴茫:一條狗!

茫很驚奇地看著葵的眼睛。

葵用手指著山頭,然後比畫著:一條白狗,好大的一條白狗!它的耳朵是豎著的……

許多人不再看山了,轉而看著葵。

葵似乎很興奮。他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注意到別人看到但卻不會注意的情景。這些情景也許是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也許是清晰的,但卻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從雲縫間漏出的一線陽光、月亮上的一抹陰影、一隻停留於氣流中的蒼鷹、遠處荒地里的一星鬼火、月光下從清水裡蹦到空中的一條魚、一隻在雪地上跳躍的烏鴉、兩隻組成帆船形狀在水面上飛行的蜻蜓……所有這一切,都會被他的眼睛捕捉到,並且都會使他興奮。他常常半天半天地去凝視一隻在花瓣上跳舞的蜜蜂。不是在看,而是在聽——用眼睛去聽,凝神諦聽。

銀山、白狗還有一隻神秘的口袋,葵看了,心「撲通撲通」地跳。他情不自禁地挪動雙腿,痴迷地向銀山走去,卻被茫一把抓住了。

葵回頭過來,用手勢向茫描述著:那是一條很威武的狗,它的耳朵在轉動呢……

茫對兩個衛兵說:「看住這小子,別讓他上山!」

兩個衛兵過來,一個抓了葵一隻胳膊,將他固定在了那裡。

葵望著茫,用眼神說:那真是一條好看的狗呢!

茫沒有理會葵,依然去看山頭。

茫軍沒有貿然進攻,所有的人都只是站在各處,從不同的角度觀望著銀山之巔。

這又究竟是一條什麼樣的狗呢?

有一點,全體茫軍將士心裡都很清楚:銀山不是金山,白狗也絕不是另一條黃狗。他們不可能再重複金山之戰。他們對這條狗的特性卻又一無所知,對接下來的廝殺根本無法推測。他們分明面對著的是一座山,但卻如臨深淵。那深淵被濃霧所瀰漫,全然不知它到底有多深。

雖在寒意料峭時,卻有許多人手心沁出汗來。

茫軍將士很少有人說話,即使有人說話,也是故意的,想打破一下籠罩在日下里的沉寂。

茫無法入睡,眼前總是銀山與白狗。白天,他所看到的白狗,明明是沒有動靜的,而且是朦朦朧朧的,而此刻,它卻活靈活現地走動在他面前。它在他面前齜牙咧嘴、仰起脖子打哈欠、撲棱撲棱地甩打尾巴、前爪搓在地上背彎成弓……它有一身長毛,茸茸的,像落了許多天大雪。它的鼻子是粉紅色的,像六月的荷花那般艷麗,上面有汗珠兒,猶如水珠兒似滾非滾地晃動在花瓣上。耳朵是尖尖的,薄薄的,能讓陽光透過——透過時,幾乎是透明的。眼睛黑成兩枚石卵,被長長的眼睫毛遮掩著,猶如石卵閃現在草叢中。它似乎喜歡仰望天空,並且是長久地仰望,彷彿天空有它的夢,有它的靈魂,有它的天堂。那時刻,這畜生的樣子很神聖,甚至很感人。它目光里掩藏著的兇狠、狡詐與冷酷以及孤獨,不時地如冬夜中短暫的閃電,忽地一亮,令人皮膚髮涼。

茫剋制不住地想像著它。

葵卻睡著了,似乎那條狗根本沒有使他意識到危機深重。確實如此,那條狗只是使他感到興奮,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意識到——它只是一條狗,一條長得很漂亮的狗。或許他還喜歡上了這條狗,睡夢中,他的嘴角流出了水波一般的笑容。

茫嘆息了一聲,穿上衣服走出軍帳。

打老遠,茫就看到了柯:他面對著銀山,灰犬也和他一樣面對著銀山。

茫走了過去。

柯未回頭,說了一聲:「大王,您來了。」

茫點點頭,站在柯的旁邊,與他一起去眺望月亮之下的山頭。

淡金色的月亮,安靜地掛在一塵不染的天幕上。月亮圓而薄,像剪紙一般,令人擔憂:萬一來一陣風,它會在風中飄動起來。但此刻,沒有一絲風,它彷彿靜止在了天幕上。

白狗站立在山頭,高高地仰起脖子,望著那輪月亮。它紋絲不動,長長地保持著這樣一個姿勢,彷彿,那月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停在了天上,而它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這樣站立著了,而且,月亮將永遠停在天上,它也將永遠這般站立在山頭仰望著月亮。

茫的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茫和柯也一動不動地站立著。

天空下是滿滿的安靜。

不知什麼時候,白狗的嘴巴慢慢張開了,但並不發聲。那嘴大張,彷彿只是要呼吸夜晚純凈的空氣。

那隻口袋就在離它不遠的地方立著,被紮起的袋口,在月光下呈現出鋸齒般的花邊。

山谷里,憂心忡忡的茫軍將士,漸入夢鄉,到處是鼾聲。如果你這時從一座座軍帳前走過,會不時地聽到一個人忽然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那嘆息使你覺得,那人的胸口似乎被千斤巨石壓迫著。一些鼾聲,打著打著,忽然停止了,彷彿突然間心裡想到了一件恐怖的事,於是便在黑暗裡屏住了呼吸。茫軍將士,誰都知道他們面臨的是一座什麼樣的山、什麼樣的狗。也許是深淵,也許是一片隨時都可能下沉的沼澤。那山是魔,那狗是魔,它們是他們的噩夢。他們中,有許多是曾經攻克過金山的將士。他們深知金山的險惡,並且都很清楚:銀山將比金山更加危機四伏。

雖是鼾聲處處,但誰也不能將鼾聲一直無憂無慮地打下去。

就在茫和柯打算放棄眺望、回軍帳睡覺時,白狗開始發出聲音。這聲音起先很低,像是來自地心。後來,便逐漸大了起來。這聲音給了茫和柯一種感覺:它會無休止地大起來。

果然,白狗的吠聲越來越大,從它張開的嘴巴中鋒利地飛出,直飛那輪明月。

聲音到了高處,茫和柯覺得心臟如窗紙在冬夜的大風中不住地顫動著。再看那輪月亮,不知是風,還是吠聲,似乎也在顫動,像一隻白瓷盤在清水中晃悠。

鼾聲全部停止了。眾將士從未聽過如此的吠聲,心慌慌地跳動著,再也無法入眠。

白狗似乎看到了月亮的顫動,情緒漸漸亢奮,聲調更加向高處一路升去。

遠遠近近的樹林,頭年的老葉和初春時剛展開的新葉,一起在吠聲中顫動,發出金屬一般的摩擦之音。

白狗顯然陶醉在它的吠聲中。漸漸地,它將它單調的吠聲變成了它的歌唱。後來,茫軍將士們從一些獵人們嘴裡聽到了這樣的話:「那狗會唱歌!」它的聲音不再一味地向高,而是有升有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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