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不下的毛毛

爭吵了許多年之後,他和她分手了。從此,各奔東西。

他們賣掉了原先的住處,都離開了這座城市,各自住到了另外兩個方向完全相反的城市,相隔遙遠。

可是,他們曾經擁有過一條狗。它叫毛毛。

它是在他們結婚那天不聲不響跟他們回家的。

那時,它還小,毛茸茸的一團,他們很喜歡它,將它收養了,叫它毛毛。

他們都愛這條狗,誰都離不開它。

這條狗也愛他們,離不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從此,毛毛開始了它沒完沒了的奔跑——奔跑在他和她之間。

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不分陰晴雨雪。

奔跑,奔跑,奔跑……

中途總要路過一片梨園。

花開了……

花落了……

果實累累,壓彎了枝頭……

一夜間,梨樹落盡了葉子,赤條條地站立在冬天的天空下。

一年又一年。

從這個城市跑向那個城市,要越過三條大河和十幾條小河,要穿過一座又一座村莊,還要走過位於兩座城市中間的一片荒野。

餓了,去垃圾桶里翻些吃的;渴了,去河邊喝點水;累了,就在路邊草叢中躺一會兒。

即使夜裡,它也要奔跑。

有時,一群野狗會圍攻它,將它咬得遍體鱗傷。它痛苦地嗚咽著,但依然在奔跑。

路過一個村莊時,它被幾個孩子砸來的石頭砸傷了腿。它的腿瘸了,但奔跑依然沒有停止。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路上。

花開了……

花落了……

果實累累,壓彎了枝頭……

一夜間,梨樹落盡了葉子,赤條條地站立在冬天的天空下。

奔跑中,它老了。

天空飄著雪花,大地被白雪覆蓋了。

毛毛在雪地上奔跑著。

但,它已沒有以前奔跑得那麼快了。

又路過那片梨園。

雪中的梨樹竟然像春天的梨樹一樣開滿了花。

毛毛氣喘吁吁地蹲在雪地上望著這一樹一樹的「梨花」,覺得真是十分好看。

「他在等著我呢。」毛毛想。

它又開始奔跑起來。

荒野看不見了,看見的只有大雪和被大雪覆蓋的大地。

荒野成了雪原。

在兩座城市的中間,在那片雪原上,它蹲了下去,任由大雪向它落下。

大雪淹沒了它的肚皮。

大雪淹沒了它的脊背。

大雪淹沒了它的嘴巴,大雪落滿了它的腦袋,現在,它只有兩隻眼睛還露在外面。

它不想再動彈了。

四周一片安靜。

它聽到了雪落在雪上的聲音。

它漸漸閉起了雙眼,卻看到了從前——

它和他與她一起走在大街上。

它和他與她一起去一個風景區,它和他與她坐在一條船上,那船在急流中晃蕩著,穿行著,兩岸的風景晃動著,不住地向後倒去。

它和他與她一起在一張飯桌上吃飯,他或者是她,不住地往它面前的盤子里夾上好吃的東西。

夜晚,他和她睡在床上,它睡在他們床前的一塊漂亮的地毯上。它和他與她一起入睡,一起進入夢鄉。

從前的情景漸漸暗淡,它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朦朧中,它忽然想起:他在等我呢!

它的心一驚,猛地從雪中彈起,雪嘩啦啦從它身上落下來。

它又開始了奔跑。

那年冬季快結束時,他一病不起。

它便一天一天地守在他的床前。

他望著他的毛毛,眼中流出淚水。

它立起身子,將兩隻前腿搭在床邊,用舌頭舔去他的淚水。

他輕輕拍著它的腦袋:「毛毛,也許過幾天我就看不到太陽了。那也好,你就用不著再奔跑了……」

春天到了。

她想:我的毛毛今天該來了。

她打開門,卻並沒有看到它。

第二天,她打開門,還是沒有看到它。

第三天,她打開門,看到它一身塵埃蹲在門前。

它滿眼淚水,嘴裡叼了一朵白色的花。

她看著看著,眼淚順著鼻樑不住地流淌下來。

「毛毛——」

她蹲了下來,將它緊緊摟在懷裡……

2008年4月1日夜於東台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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