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姐姐花一朵

稻香渡是坐落在大河邊上的一個村子。

今天的稻香渡有點興奮,因為今天這裡將迎來一批從蘇州城裡來的知青。聽說,全是女孩子。來這一帶插隊的知青,不知是什麼原因,都是男女分開派往各個村子的。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好像都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理由也說不出太多,總而言之,就是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

毛鬍子隊長一大早就帶領幾個壯實的年輕農民駕船去二十里外的油麻地接她們了。油麻地是一個大鎮子,有輪船碼頭。城裡來的知青從縣城坐輪船到油麻地,隨即就按男女編隊分往油麻地周圍的若干個村子。

午後的太陽十分明亮。

稻香渡的河邊上擠滿了人,都在向大河的盡頭眺望著。

一些小孩子擠在大人堆里,看不到大河,就不住地問:「看到船了嗎?」有人說:「還沒有看到船。」有人卻說:「看到了,呶,那不是我們稻香渡的大船嗎?」那些看不到大河的孩子分不清誰的話是真的,就仰著臉問:「真的看到船了嗎?」那些大人要麼就是故意不答,讓那些孩子著急去,要麼就是沒有將那些孩子當一回事,對於他們的追問無動於衷,只將心思放在對大河盡頭的眺望上。那些孩子心裡明白了,不能指望這些大人會對他們有個認真的態度,就只好憑自己的力氣與身體的小巧靈活,在大人們之間的縫隙里鑽來鑽去,企圖鑽到人群的前面去。幾個瘦小的孩子,竟然從大人的褲襠里鑽了過去。有個女孩看到了,就說:「不要臉!」

細米不用這樣著急,因為他早爬上了村頭的那棵高大的槐樹。他穩穩地坐在一根橫枝上,垂掛著的兩條腿,還悠閑地擺來擺去,一副很舒服的樣子。大河在他眼裡,是一條沒有任何遮擋的大河。

大樹底下站著紅藕。

紅藕也看不到大河,但紅藕並不很著急,因為紅藕有細米——細米會在樹上不住地向她訴說大河的:

「大河光光的。」

「有條船,是一條小船。好像是放魚鷹的。」

「從大河那頭飛來了一群鳥,往北飛去了。」

「有一群野鴨落到那邊蘆葦塘里了。」

……

紅藕仰著臉望著樹上的細米。有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她的眼睛眯睎著。

但,細米並不低頭看紅藕,他直朝大河看。細米是一個愛臉紅的男孩,尤其是在紅藕面前。

紅藕比細米大方多了,儘管她知道三鼻涕他們幾個會不時地掉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看他們。紅藕不在乎,紅藕就是喜歡跟細米待在一起。再說,紅藕是有理由的:她是細米舅家的孩子,細米是她姑家的孩子,細米大她兩個月,但也是她的小表哥呀。

三鼻涕擠到了樹下,向樹上的細米問:「看到船了嗎?」

細米沒有心思理會三鼻涕,依然眺望他的大河。

三鼻涕在等待樹上的消息時,兩道清水鼻涕已悄悄地朝嘴邊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會神地管他的這兩道永遠在流淌的鼻涕,因為只要注意力一在別處,它們就會探頭探腦地跑出來。如果是一件事物緊緊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個心思緊緊地糾纏住了他,它們甚至會越過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說「鼻涕過河啦!」他才突然一收走開了的注意力,緊接著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勁,哧的一聲,將它們吸了回去,不留一點痕迹。有時,老師對他說:「你還能不能管住你的那兩道鼻涕?」三鼻涕無法回答。那兩道鼻涕彷彿是兩個有生命的並且很淘氣的小活物,它們總是在觀察著自己的主人,只要主人一走開,它們就會跑出門外,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主人一回來,它們就又趕緊溜回去,你說三鼻涕到底是管住了它們還是沒有管住它們?

三鼻涕仰望著樹上的細米,彷彿細米就是那條大河,就是那條載著女知青的大船。直到脖子酸了,他也沒有聽到細米的回答,便又追問了一句:「看到了嗎?」

細米歪頭看了他一眼,說:「看到了也不告訴你。」

三鼻涕有點生氣,撿起地上一塊小瓦片要朝樹上砸去。而當他看到細米瞪著眼睛、在用神情對他說「你敢」時,手一松,將瓦片丟在了地上,說了句既無奈又很可笑的話:「那你要告訴誰呀?」

不遠處站著另一個女孩琴子。她看了一眼紅藕說:「告訴紅藕呀。」說完,既不看看紅藕的臉色,也不看看紅藕是否追了過來,就趕緊一頭鑽進了人縫裡逃跑了。

於是十幾個男孩和女孩好像早約好了似的,男孩一起喊:「細米!」女孩就立即呼應:「紅藕!」

「細米!」「紅藕!」「細米!」「紅藕!」……

喊聲此起彼落。

樹上的細米紅著臉,他真想一拉褲帶,朝樹下那個喊得最凶的男孩嘴裡滋泡尿。他的尿是尿得又准又狠的,對於這一點,他心中有數。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尤其是想到還有那麼多女孩在場,他又不能照他這一惡惡的念頭去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裝著沒聽見,硬坐在橫枝上不吭聲。

終於有一個大人受不了這群孩子的聒噪,大發一聲:「別嚷嚷了!」才算將喊聲平息了下去。

「不告訴我拉倒!」三鼻涕說,趁人稀,及時地擠到前面去了。

有片刻工夫,細米不再在心裡惦記大河盡頭將要出現的大船。他安靜地坐在橫枝上,觀望著春天陽光下的稻香渡——

春天的雨水多,地里又不太需要水,太陽還沒有多大蒸發水氣的力量,大河變得十分開闊與飽滿。此刻,只有一絲小風輕輕地吹過,河面上起了細密的波紋,彷彿有成千上萬條銀色的小魚游到了水面上。陽光下的草屋與瓦房,既有規則又無規則地排列著,散落著,寧靜地勾畫出一個既緊湊又稀鬆的村落。一條不大不小的河從大河分出,流過村後,河那邊是稻香渡中學。細米是校長的兒子,他的家就在校園裡。細米看到了稻香渡中學的旗杆與紅旗,還看到了院子里的媽媽與他的小狗翹翹。細米什麼都看到了:兩岸的麥田、水塘邊啃草的牛、停在小河裡的船、慢悠悠旋轉著的風車、在地里覓食的各種顏色的鴿子、東一簇西一簇的蘆葦和菖蒲、河灘上的墳場、幾戶人家的炊煙……稻香渡有的是景色。此時,這些景色都籠罩在一片靜謐的氛圍之中,彷彿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麼。

幾隻喜鵲從河這邊飛到河那邊,又從河那邊飛到河這邊,在大河的上空留下了一串喳喳聲。

細米彷彿有了一種預感,將眼睛睜大了朝大河的盡頭看……

細米忽然叫了起來:「船!」他忘了自己是在樹上,抓住樹枝的手鬆開了,朝大河盡頭指去,差點從樹上跌落下來。

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的尖,隨後,有四五個孩子同時看到了船——儘管它顯得那麼小那麼模糊。

一葉白帆漸漸地明朗起來,並且越來越大。

「船回來了!」「船回來了!」……河岸上擠滿了人,但卻就這一句話。

孩子們比大人更要興奮,因為,這些女知青將要一個一個地被分到一戶戶人家——他們家將擁有一個從蘇州城裡來的女孩。當然,他們一個個也有點忐忑不安。因為,不可能每家每戶都能分到一位。

從昨天晚上開始,細米就在想:我們家能分得一個嗎?他覺得,他家是最有條件分得一個的,因為他家有富餘的房子,再說,爸爸的學校也有一間空著的宿舍。但,細米還是有點不太放心。他真的很希望他家能分得一個。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希望。

三鼻涕在河邊蹦跳著:「來啦!來啦!」

細米想:你高興什麼?沖你的鼻涕,也不會分你家一個的。

翹翹不知什麼時候跑來了。它先是將爪子搭在樹榦上沖細米叫,見細米不怎麼理會它,就跑到水邊上去了。見那群孩子歡叫,它也沖著正在往這裡駛來的大船叫起來。

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大船上的人了,孩子們開始歡騰起來。

小七子一直沒有擠到前頭,他似乎也不怎麼想擠到前頭。當前面的歡聲笑語傳到他耳朵里時,他心裡很煩躁,甚至很惱火。

一個叫樹窗的男孩正在結結實實的人牆背後很用力地往前擠著,但擠了半天,也沒有擠開一道縫隙。

小七子一直在一旁看著樹窗。他覺得樹窗像一頭欲要鑽進豬欄但無奈被緊關著的豬欄擋住了的豬。

樹窗又一次撞擊著人牆,但他的力氣實在太虛弱了,被人牆彈了回來。

小七子笑了。

樹窗回頭看了一眼小七子,便走開,到另一處撞擊人牆去了。

小七子開始往一條巷子里後退——後退了足足有五十米遠。當他看到樹窗準備再一次撞擊人牆時,突然發動自己的雙腿,然後開始不住地加速,就在樹窗撞到人牆的那一剎那,他猛烈地撞在了樹窗的後背上,隨著樹窗的一聲尖叫,人牆向前撲去。一層壓一層,猶如後浪推前浪奔湧向前……

細米朝紅藕大聲喊著:「抱住樹!」

紅藕在洶湧的人流中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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