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樹灣

當天,渙散而無望的茫軍,重又振作起精神,夕陽西下時,再次踏上了向南方進軍的征程。在柯的主持下,茫軍的諸位將軍們最後商量決定:以最快的速度將被王耽擱的時間追回來。新的銀山作戰計畫誕生了。在這份作戰計畫里,每一寸時間,都是被敲定了的:明年春季來臨時,必須攻克。

茫騎在馬上,一副不搭理人的樣子。

但這個形象的出現,對於茫軍將士而言,無異於在漫漫長夜裡忽然看到冉冉升起一輪大大的太陽,無異於一只小船漂泊於無邊無際的大海忽然看到了一線青黑色的、長長的海岸一樣。儘管馬上的茫——他們的王並不快樂,但他能一身戎裝騎著馬走在他們中間,依然一副王者的樣子,他們就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歡欣鼓舞了。他們朝他笑著,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冰冷著的臉。

行軍一直不停地在進行,其間與熄軍有過幾次交戰,但都是一些小規模的。茫軍的進軍路線是經過柯和其他將軍們精心選擇的,充滿了想像力,而其中的核心安排,竟出自茫的智慧——這智慧來自於天地的教化,是風雪給予的,是山河給予的,是草木和羊群以及普天之下的大大小小生靈給予的。一些看上去還很孩子氣的想法,卻使沙場經驗豐富的將軍們感到愕然和驚詫。每每研究作戰計畫,只要有茫的參與,將軍們就常有火花迸發的驚奇。但將軍們在看到茫的造化時,卻並沒有注意到柯對茫的循循善誘。由於熄軍的思路一時根本對不上茫軍的思路,集結的大軍磨刀霍霍,嚴陣以待,但常常是白白的守候——茫軍早從另外的一條路線悄悄地走掉了。茫軍將一場戰爭變成了一場充滿藝術性的遊戲。熄軍以為某一處一定有一場惡戰,但茫軍卻就是不願成全他們,虛晃一槍便如烏蛇潛入草叢,再次露面的地方,則完全不在熄軍所料之中。熄軍以為某一處,茫軍肯定不會做什麼文章,而事實上茫軍恰恰在這裡好好做了一番文章,結果是防守熄軍措手不及,不是全軍覆沒,就是四散逃竄。明明得知茫軍大部隊過來了,這裡布下重兵,但過來了的卻是茫軍的小股隊伍,且都是抹了油一般機敏迅捷的騎兵,眼見著就從眼皮底下跑掉了,也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在這段時間內,熄軍居然有這樣一種感覺:茫不僅指揮著茫軍,還指揮著熄軍。

熄軍的思路,跟不上茫軍的思路,就像豬跟不上狗,毛驢跟不上駿馬,烏鴉跟不上雄鷹。

當然,這只是很久前與現在的情況。而此前一段時間,茫軍的思路好像突然被熄軍把握了,致使茫軍一連吃了幾次敗仗——那正是茫心中一片荒蕪,只有一盞紅紗燈照耀、只有變幻無窮迴響在耳畔的歌聲,而將他的軍隊與職責幾乎忘卻得一乾二淨的時日。

現在,似乎一切又都好了起來。

想到熄軍,茫軍心中,一股智慧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茫軍說:「熄是一頭豬,熄軍是一群豬!」

又火速行軍了五天。由於一路上很少戰事,茫軍將士都感到日子過得過於平淡,興緻不高,行軍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柯騎著馬,不停地催促著他們加快步伐。他日夜掐算著時間,不能容許有絲毫的耽擱。他心裡很清楚,在這段時間內,茫軍必須走完多少路程。他在馬上催促那些萎靡不振的士兵:「你們都是些什麼?一群牛虻!非得聞到血腥味,你們才會嗡嗡亂叫,才會精神!」

這天,一個消息很快傳遍茫軍:明日將抵達一個叫橡樹灣的地方。

這一回,還真是巫師團猜對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熄軍的將軍們總是對一個判斷堅信不疑:茫軍不會走橡樹灣。一次又一次在預料之中的交鋒,更支持了他們的判斷:他們要與茫軍進行一場惡戰的地方,並不在橡樹灣,而是在一個叫麥家渡的地方。來自四面八方的情報以及從軍事上的常理來看,茫軍只會走麥家渡。然而,茫軍從一開始就確定是走橡樹灣而不是麥家渡。為將熄軍的心思引向麥家渡,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幫熄軍堅定那個判斷。有時,他們甚至適當地作出了一些犧牲。當熄軍終於從迷局中醒悟時,他們欲要與茫軍全面交戰從而重創茫軍的計畫幾乎已經不可能了。但,熄並未甘心。他依然急切地調集已被茫調動開的軍隊,企圖要在橡樹灣這一狹長地帶收拾茫軍。

隨著大軍日益接近很久之前就一直企盼著的橡樹灣,茫也變得意氣風發。他挺直了身子騎在馬上,連日蒼黃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紅潤而有光澤。那雙冷漠而憂傷的眼睛,卻如潭水被清風所吹,閃耀著生動而富有活力的光澤。一直緊繃的嘴角,也終於流淌出笑意。白馬載著他,或緩行,或急馳,無論是緩行還是急馳,在茫軍將士的感覺里,他都像他們的靈魂在他們周遭的空氣里飄蕩。這使他們感到踏實,感到光明,感到歡欣鼓舞。

白馬載著他,所到之處,都是虔誠的敬禮與歡呼。

茫一點一點地重又想到了:我是王!

當他終於又意識到這點時,他覺得一切都又改變了,他的身體,他的心靈,都有了別樣的感覺。他甚至覺得這天空、大地,所有的一切也都改變了,它們是那麼的博大神聖,那麼的莊嚴肅穆。

騎在白馬上,他的視野里,常常不是他的軍隊,而是太陽、月亮、起伏的山峰、奔騰不息的河流和在天空翱翔的鳥群。

一個已經有點老態龍鐘的老兵,在看到茫騎在馬上,停留於一棵楓樹下時,感嘆道:「我們的王,說是個孩子,真像是一個孩子,說是個王,又真像是一個王!」

那天,蚯從巫屋追出來,追上了熄:「大王……」

熄有點兒不耐煩地說:「我已經知道,如果茫軍真走橡樹灣,就用大火封住峽谷通道,攔住他們的去路,只等我軍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蚯笑了:「這事若果真這樣,也是您大王的造化。不過,還得請大王助一臂之力。」

熄有點疑惑不解。

蚯說:「我們可以燃起火來,也能讓火一燃幾日不滅,可要讓這火燃得很有陣勢——滿滿一峽谷的大火,還得靠您,大王。」

「我?」

「是,大王。」

「我?」

「是,大王,您的傘。」

「傘?」

「只有它能將火燃成一片火海。」

熄雙目一亮,隨即把大手拍在蚯的肩上……

當種種跡象表明茫軍要走的真是橡樹灣時,熄感到異常興奮。他幾乎要在心裡感激他的將軍們的愚蠢了。也許,現在這種局面要比茫軍走麥家渡更好——走麥家渡,茫軍雖會遭受重創,但未必能夠殲滅他們,但橡樹灣卻能成為茫軍最後的墳場。那塊狹長的地帶,簡直就是裝殮茫軍的棺材。

掐算好時間,熄帶著一支精明強悍的軍隊和巫師團從都城出發,不久就到達橡樹灣。

那時,茫軍已離橡樹灣近在咫尺,而熄軍的各路大軍也正在從遙遠的地方匆匆趕往橡樹灣。這一註定要在茫軍作戰史上,也註定要在熄軍作戰史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的戰役,是一場關於時間的戰役。茫軍必須要在那個時間通過橡樹灣,而熄軍也必須要在那個時間將茫軍阻止在橡樹灣。熄軍的各路大軍必須火速趕到,但卻又不能搶在茫軍到達之前趕到。因為,在茫軍未走入橡樹灣這一狹長地帶時,茫軍完全可以在開闊地帶與熄軍打上一仗,然後扭頭就走,也可以完全避開熄軍,不與其交鋒便另擇他路。茫軍考慮到與熄軍相比,其力量仍然懸殊這一實際狀態,因此,近期的戰略十分明確:暫時不去與熄軍交戰,而直指銀山。銀山攻克之後,將使成千上萬失聰之人恢複聽力。那時,茫軍的兵源會有極大的補充,兩軍力量的對比將會發生歷史性的變化。而現在的局面是:茫軍能及時走過橡樹灣,便是時間的勝利者;熄軍如果使茫軍在那一個時間內無法走過橡樹灣,那麼熄軍就是時間的勝利者。

茫軍獲悉熄軍已經得知茫軍的進軍路線之後,並無驚愕,因為,茫軍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永遠不被暴露的計畫。但是,茫軍早已計算出時間:當熄軍最終得知他們的進軍路線時,實際上已經無法調集早被茫軍支得遠遠的大軍,也就無法搶先到達橡樹灣。對於熄軍而言,這之間大約相差三至五天的路程,等他們到達橡樹灣,茫軍早不知去向了。從距離上講,唯一能搶在茫軍之前到達橡樹灣的,只有都城的軍隊。但這支軍隊只是用於保衛都城,並非熄軍主力,諒熄也沒有這個膽量率領這支軍隊去橡樹灣與茫軍作戰,茫軍倒是希望熄能魯莽從事——吃掉這支軍隊,對於百萬茫軍而言,簡直易如反掌。熄軍之所以沒有料到茫軍會選擇這條路線的另一個原因,便是這條路線實在離都城太近了,而當時的熄軍,有大量的軍隊就部署在都城四周各個大大小小的城池。茫軍就是這樣:出其不意地走一步險棋。

茫軍先頭抵達橡樹灣,是這一天將近中午的時候。

時值仲夏,滿山遍野的麥子已一片金黃。那顏色與陽光不分,彷彿就是陽光染就的。天氣十分晴朗,高高矮矮的山,遠遠近近的村莊,上上下下的麥地,讓幾天以來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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