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話的鈴鐺

這年夏天,總愛下雨的油麻地卻一直艷陽高照。太陽像只火輪,在天空轟隆轟隆地滾動,一副要將這個世界的水分全都吸乾的凶樣。許多池塘見了底,一些小魚聚攏到角上一個小小的水窪里,可憐地掙扎著。大河的水位一直在下降,蘆葦露出了掛滿青苔的根部,河岸變得雄偉。四處蔓延的野草,已有不少枯黃。整個世界干焦焦的,讓人擔心:說不定在哪一刻,這個世界會自燃,自己燒著自己。

麥子黃了。

進入夏季以來,農民們一直就在想方設法地給麥子上水,因此,只有麥子的成長沒有受到影響,長勢十分喜人。就幾個白日,滿眼都黃了。這一地的金色,與陽光的金色交相輝映,使世界變得無比的華貴。

因為暑氣濃重,這些日子,油麻地的老老少少盡量待在了家中。

丁丁和噹噹卻好像根本不知道熱,像往常一樣瘋在火辣辣的田野上。

這天中午,當油麻地的大人們幾乎都在暑熱中昏昏欲睡時,丁丁和噹噹在離村子比較遠的荒地上,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噹噹不知什麼時候從家中抓了一盒火柴跑了出來,被丁丁看到了,就從噹噹手中把火柴拿到了自己的手上。他抽出一根火柴,划了一下,「嗤——」,著了,隨手扔在了腳下的草叢中。丁丁看也沒看,把火柴還給噹噹,帶著噹噹瘋去了。草被點著後,先是小小的火苗,因為陽光特別明亮,所以幾乎就看不到。到處是乾草,火很快蔓延開來,並發出「嘭嘭嘭」的火聲和乾草被燒時發出的爆裂聲,他們這才看到了火。

他們奇怪地看著火,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他們甚至在大火燃燒時,還爬到一座墳頭上玩耍了一陣,然後才又重新開始注意火。

火蔓延的速度極快,跳躍、呼嘯的火苗,像無數飢餓的野狼,向前兇猛地撲去。熱焰在陽光下,虛虛飄飄,像一道道從天而降的水簾。

面對大火,丁丁和噹噹不但沒有躲閃,反而變得異常興奮。

在他們眼中,火苗在跳舞,在呼喊。瘋狂的火舞,看得他們兩眼放光。先是噹噹學著大火的樣子跳動起來,緊接著丁丁也跳動起來。兩人越跳越來勁,加上火和陽光的熱浪,他們很快從頭到腳都汗淋淋的,就像剛從水裡撈上來一般。

火向他們席捲而來,他們轉身跑開,但不時做出要衝進大火的樣子。

火很快就蔓延到了荒地邊的麥田!

麥秸在熊熊的烈火中,發出爆竹一般的聲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要是在夜晚,這樣的火光大概在十幾里外都能被看到,而在這個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的大白天,卻好長時間都沒有被人看到。等一塊麥田燒完,火苗越過田埂燒到下一塊麥田時,這才有人發現。

「麥田著火了!」

一個聲音在油麻地村驚恐地響起。

不一會兒,就有若干個聲音響了起來:

「麥田著火了!」

「麥田著火了!」

不一會兒,響起了急急的鑼聲。這是這個地方上發生火災時的緊急號令。聽著這「咣咣咣」的鑼聲,能夠想見那敲鑼的人是一副多麼緊張和焦急的神態。

昏睡的人們叫喊著,從四面八方跑向著火的地方。

又是一塊麥田被大火吞噬。火勢越發兇猛,正向更多的麥田燒去。

趕到現場的人們立即投入撲火。他們用樹枝抽,用衣服打,用雙腳踩,用細土撒,到處是一片聲嘶力竭的喊叫聲。

水桶、水盆、瓦罐、鋁鍋……甚至是餵豬的食盆,都被人們拿來了。好在這片麥田四周,不是有條小河,就是有條水渠或一片水塘,取水還比較容易。在火被水撲滅的地方,是濃濃的煙,嗆得人不住地咳嗽。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撲救,火總算被撲滅了。

當煙漸漸散去,救火的人呈現在了陽光下,他們一個個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臉上、身上到處都是一抹一抹的煙灰,像是剛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撤下來似的。

四周都是金色的麥浪,就在這麥浪之中,是幾塊黑色的土地。

人們看到了坐在墳頭上的丁丁和噹噹。他們正朝這邊笑著。

噹噹張開手,讓人們看著他手中的火柴:火是我們點的!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爸爸立即蹲在了地上。

站在人群中的媽媽,立即低下頭去。

漸漸從疲倦中舒緩過來的人們,立即變得憤怒。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丁丁和噹噹,不一會兒就又轉向爸爸媽媽。

馬上就要到手的麥子,就這樣毀掉了一大片!巨大的損失,使這些庄稼人幾乎要咆哮了!有幾個婦女看著焦黑的土地,哭了起來。

一個中年婦女冷冷地看了一眼媽媽,將臉一扭、嘴一撇,說:「不會生就不要生嘛!生了一個,還又生了一個!丟人現眼!」

一個長著兩撇鬍子的男人,臉上儘是煙灰道道,陰陽怪氣地說:「母雞還知道生只好蛋呢,既然知道自己生不出好蛋來,幹嗎還要生哪!」

媽媽轉過身去,頭一低,跑開了。

爸爸恨不能鑽進這片黑土裡。

奶奶拄著拐棍來了。望著眼前這一大片焦土,再望著一張張憤怒的、焦慮的甚至絕望的面孔,她一句話沒說,轉身走向墳場,然後一手拉著丁丁,一手拉著噹噹,來到眾人面前。當著眾人的面,她突然揚起拐棍,在丁丁和噹噹的屁股上各狠狠地打了一下,隨即,說了一聲:「跪下!」一邊說著,一邊分別將丁丁和噹噹按跪在了黑色的土地上。

丁丁和噹噹看著奶奶的臉,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咧了咧嘴,快要哭了。

就在眾人都默默看著跪在地上的丁丁和噹噹時,奶奶輕輕放下了拐棍,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雙膝跪在了丁丁與噹噹中間!

她將她的額頭挨在還在發燙的土地上,人們看到了一頭灰白而乾燥的頭髮。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奶奶一直將額頭挨在土地上。

很快就有人過來拉奶奶,但奶奶卻十分固執地堅持跪在眾人面前。

望著眼前的情景,默默無語的人群中,有人哭了……

接下來的日子,媽媽天天都在做針線活。

媽媽在做針線活時,神態非常安詳。

媽媽里里外外穿得乾乾淨淨,並且天天帶著兩個孩子與他們一起洗澡。她把他們洗得乾乾淨淨,也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

乾乾淨淨的媽媽,白天坐在乾乾淨淨的院子里,在樹下聚精會神地做她的針線活,那棵杮子樹也是乾乾淨淨的。晚上,媽媽等兩個兒子都睡著了,又繼續在燈下做針線活。

同村幾個和她要好的姐妹對她說:「如今,還有多少人做針線活呀!到鎮上商店給孩子們買幾套就是了。」

媽媽笑笑。

媽媽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媽媽的針線活是奶奶教她的。奶奶的針線活好,是這一帶出了名的。

但,奶奶現在看著媽媽做針線活時,心裡有一種深深的擔憂。媽媽的樣子越是平靜,她就越是擔憂。

媽媽做針線活做累了,就過來幫奶奶幹家務活。一邊干,媽媽一邊和奶奶說話,說的都是讓奶奶心裡暖洋洋的話。奶奶抱麥秸,頭髮上落了兩片草葉,媽媽會對奶奶叫一聲:「媽!」然後走上前去,給奶奶拿掉兩片草葉,並順手在奶奶的衣服上撣一撣灰塵。

這一天,媽媽走遍了五條村巷,一家一家地串門說話,說得最多的都是道歉的話——為她的兩個兒子道歉。

就在這天夜裡,媽媽不見了。

幹了一天重活的爸爸,這天夜裡睡得有點兒沉,發現媽媽不在床上時,已是五更天了。他用手摸了一下媽媽躺著的地方,還剩下一點點熱氣。開始,爸爸也沒有特別警覺,以為媽媽早起,去廚房為一家人做飯去了。爸爸迷迷瞪瞪地又睡了一會兒,心裡忽地一驚,連忙坐了起來:「麥花!」

沒有人答應。

爸爸立即穿上衣服往廚房去。

廚房的門還關著,一點動靜也沒有。

奶奶聽到了爸爸的呼喚聲,也穿衣起來了:「麥花!」

沒人回答。

奶奶和爸爸就門前屋後找開了:「麥花!麥花!……」

天還沒有完全亮,村莊、田野和河流都在灰濛濛的曙色中。

兩個孩子還在睡夢中,丁丁摟著噹噹,兄弟倆一臉無憂無慮。

奶奶和爸爸到處找著,早起的人問:「找誰呀?」

爸爸說:「孩子他媽,麥花。」

奶奶問:「看見我們家麥花了嗎?」

都說沒有看見。

東邊的天紅了,紅得無比的壯觀。東頭田野上,幾棵散落的大樹,在霞光里呈黑色。那枝頭上落的幾隻大鳥,也呈黑色。

早晨,無邊無際的寧靜。

奶奶和爸爸只顧不停地走著,找著,呼喚著。

很多人走到了村巷裡,互相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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