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翁

盛夏時,總有一輪巨大的赤日,在天空中炫耀著硫黃色的亮光,氣溫炎炎,灼人肌膚。到了中午,那熱浪騰騰滾滾,空氣里晃動著煙雲樣的強光,遠處的房屋與樹木,顫顫抖抖,都成了虛幻不定的影子。經常有些小旋風,把土路上的塵埃旋到空中,造成一根錐形的蒼黃的柱子。河邊的蘆葦叢中,有一種聲音怨屈、慘烈的怪鳥,不住聲地啼喚。天氣愈熱,啼喚愈烈。悶熱的天空下,似乎就只有這一單調之聲,而這單調之聲,由於是唯一的,又是持續不斷的,於是把那份燥熱感更深刻地印上人的心頭。

烏雀鎮中學有一條紀律:夏日中午,不論男生女生,一律到校午睡,不得隨意去自找陰涼之處,更不得下河游泳。午睡時,女生睡課桌,男生睡長凳。只有班長不睡。班長的任務是巡迴於座位之間,嚴加監督。這莫名其妙的紀律,不知從何年立下,至今不改。總有幾個人終於剋制不住涼水的誘惑,偷偷下河。然而,你即使上岸之後晒乾頭髮,把「不曾下過河」的樣子裝得天衣無縫,也難逃那個矮個子校長的檢驗。他先是用懷疑的目光對你一盯,然後問:「哪裡去了?」下河的便撒謊:「上廁所拉屎去了。」「是嗎?」就見他走過來,伸出那根有長指甲的小拇指,然後像用金剛石玻璃刀劃玻璃那樣,在你身上這麼一划,你身上立即出現一道白跡。「你下河了,」他說,然後一指門外,「毒太陽下,曬一個小時。」

這天中午,真熱得無處藏身。趁班長趴在講台上打瞌睡的時候,我向好友馬大沛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從教室後門溜了出來,然後,瘋狂地直撲學校後面那條大河。離河邊還有十幾米遠,我們就開始撕扯衣服。我看到馬大沛把一顆紐扣都扯掉了。跳進水中之後,一股陰涼頓襲全身。那一刻,我二人心中便起一個念頭:這一輩子,再也不要上岸去了。

我和他只管在水中浸泡與玩耍,竟然把午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忘了上課。等忽然想起,大概已是下午第二節課正上著的時候了。兩人坐在河坎兒上,將雙腿浸在水中,心裡想著怎麼辦。馬大沛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河裡待它一個下午。」這麼一說,兩人心裡倒踏實下來,游到一片樹蔭下,乾脆玩起「魚鷹抓魚」的遊戲來。

大約是在下午第三節課上了一半時,這次違章偷泳,便生出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開頭之後,曲折蜿蜒下去,竟然持續了許多日子——

當馬大沛從水底抓我沒有抓著,又一次露出水面時,高高地舉起手,朝我叫著:「線卡!」

我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珠問:「什麼?」

我朝他游過去時,就見他手上托著一根沒頭沒尾、似有無窮長的深棕色的線,道:「真是線卡。」

我們下意識地轉動著腦袋,察看著四周的動靜。當見遠遠有一隻船行駛過來時,馬大沛馬上將線抓在手中沉沒於水里。

我們兩人對望著,興奮不已。這裡到處是水,有水便有捕魚人。捕魚的方法很多,有旋網、絲網、拉網、搗網、扳網,有籪和罾等。有一種捕魚方法最蹊蹺:把一條小船刷成白色,晚上,把它撐到河心,月光照著小白船,小白船就閃閃發亮,一種叫「白跳」的魚,就會從水裡躍起,在月光下翻一個好看的跟頭,跌落在船艙里。這地方上的人,並不把鱖魚這樣的魚看得很值錢,最喜歡的是鯽魚。婚喪嫁娶,酒席上必有一碗鯽魚。這裡有一種特別的捕鯽魚的手段:在一盤長達一兩里地的線上(線用豬血反覆染過),每隔四五尺遠,攔腰拴一根長一公分的細竹枝。那竹枝兩頭削尖,並柔軟得可以彎曲,直至兩頭相碰。然後用手一捏,削尖了的兩頭戳住一粒泡胖了的小麥。那竹枝叫「卡」,加上那根長線,全名叫「線卡」。卡在水中晃動著,覓食的鯽魚見一粒金黃肥胖的麥子,認為好吃,便會過來一口吞下。此時,麥粒一下子脫落下來,那富有彈性的卡就會一下張開,一下子橫在了鯽魚的嗓子里,它就被卡住了。起初,它不明白突然間發生了什麼,想從卡上甩下來。甩了一陣,見無用,便開始掙扎。掙扎了一通,終於沒有了力氣,並且明白自己遭了難逃的劫難,於是只好像樹上的果實那樣,老老實實地掛在了線上。這一帶的水面上,總能看到捕鯽魚的小漁船。一天撒兩回線卡,上下午各一回。上午約在十點鐘的光景撒,收卡約在下午四點鐘。收完卡,便把船停在大橋下或樹蔭下開始穿麥粒,到傍晚時差不多穿完,天黑時再撒下,隔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收卡。撒一次,大約兩盤線。收卡那一陣,是一段快樂時光。捕魚人不住地往上收線,不時地就會看到一條鯽魚在水中忽閃。捕魚人把手伸進水中,很有分寸地把鯽魚握在手中,然後摘下,放在盛了清水的船艙里。碰到大一點的,就會伸出一張罩網,把它先網在網中,然後將其摘下。有的地方水草多,鯽魚掙扎時,會把線卡七纏八繞地與水草攪成死結。每逢這時,不能硬拽。捕魚人會伸出一把裝有長柄的好看如月牙的鐮刀,在水中將水草割斷。這時,隨著幾根綠絲帶一樣的水草漂起,一條鯽魚也在水中泛著銀光。捕魚人心情快活,就會眼睛很亮地哼起水上的小調。

我很小時就喜歡看小漁船,看捕魚人很瀟洒地撒卡與收卡。

此刻,我心頭忽地生出一個慾望:這回,我要自己收一次卡。我望著馬大沛:「你敢收卡嗎?」

那馬大沛心頭的慾望比我還大:「我有什麼不敢收的?我正想收呢。」說罷,便朝前收去,線卡就不斷地從他的手中滑過。

「讓我收一會兒。」

馬大沛不肯:「讓我先收一會兒。」

水中翻起小小的浪花,隨著馬大沛的前行,一條鯽魚出現在水面上。它在陽光下翻滾,銀光粼粼,讓人更增一番激動。

馬大沛的手有點顫抖,聲音也有點顫抖:「朱環,去弄一根柳枝,我好穿魚。」我又看了一眼那條鮮活的魚,忙游到岸邊去,從柳樹上扯下一根柔韌的枝條。當我再回到馬大沛身邊時,水面上又有一條鯽魚在翻滾了。那鯽魚性大,打起一團團小水花。馬大沛手中的線鬆了一下,它便往前游去,線立即就綳直了。因為力量的緣故,它的遊動幾乎飛出了水面,那形象真是生動。

「讓我收一會兒。」

「不。」馬大沛瞪著兩隻發亮的眼睛,望著那兩條依然沒有用儘力氣的魚。

「去你的吧,」我把他推到一邊,將柳條扔給他,「你摘魚,我收卡。」

他只好把線卡讓給我。他摘第一條魚時,那魚做最後一次掙扎,居然從他手中鑽出,在空中划了一道銀弧,跌落在水中逃走了。

「你笨得像頭豬。」

馬大沛再摘下第二條魚時,就很用勁攥著,等穿到柳條上之後,那魚居然死了。

我收卡,馬大沛管摘魚往柳條上穿,不一會兒工夫,柳條上就穿了五條魚。馬大沛將柳條拴在褲腰裡跟著我,不時地說:「讓我收一會兒吧。」

不知收了多久,突然地,我猶豫了起來,環顧四周後問道:「還收嗎?」

「收。」馬大沛說完,把線卡從我手中奪了去。

現在是他收卡,我管摘魚、穿魚。

那魚太誘惑人,使我們不肯立即放棄收卡。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迅捷地收下去。馬大沛做事膽太大,又太魯莽。他竟像拽一根粗繩索一樣拽著線卡,身體把水弄得嘩啦啦,嘴裡還興奮得不住地罵。那些不斷出現的黑脊背和金黃脊背的魚,那一條條躍動著的小小生命,使我二人處在一驚一乍、忘記一切的狀態里。我們一點想不起來,那線卡是捕魚人的,我們是不能收的。我們也一點想不起來,那線卡是捕魚人的唯一謀生手段。我們不顧一切地拽著(不能叫「收」),把那線卡弄得亂七八糟。我們一點也不怕糟蹋了它。渾蛋的馬大沛好幾次因為魚把線纏在水草上而拽不動,居然野蠻地把線卡往胳膊肘上一繞,然後猛一拽,不是拽起許多水草來,就是把魚拽脫了,要不就把線拽斷了。如果是拽斷了,我們就往前游去幾米,一起用腳或乾脆潛到水底下去將它再尋找到,然後繼續往前收去。

我們一直收到這條大河的盡頭。

被魚弄昏了頭的馬大沛突然地停住了:「咱們回去吧?」

「回去吧。」

他把線卡扔掉了。我們搶著往河邊游去。我們收到三串魚。游到河邊時,我們才突然地意識到,我們原來並不在意最後要弄到多少條魚,而僅僅是為了那個收卡的過程。我們扔掉了兩串魚,只留下了一串,然後由馬大沛提著上了岸。

上岸後,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靜如死水的河流,然後匆匆逃離了河邊。

在小樹林里,我們找來一些樹枝點著,將那一串魚烤了。但我們吃得並不香,各自印象不深地吃了吃,就走了。

我們都是住宿生。在教室上晚自習時,我總不能入神去看書或做作業。晚自習結束後,嘴裡說是上廁所,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河邊。

遠遠地,我看見河心插了一根竹篙,拴了一隻小船,一盞四方燈掛在船篷上,正在夜風中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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