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喊鴨叫,大白鵝「嘎嘎」拍翅膀。有賣魚賣蝦的,還有賣鴿子、畫眉、黃鳥、藍靛頦、蠟嘴兒的。「烤白薯!烤白薯!」「賣花生米!」「大鴨梨,賤賣,一塊錢四斤!」「噹噹當,賣花盆賣花盆!」……人擠人,人撞人,嗡嗡嗡,轟轟轟,鬧得灰騰騰的。
大人們管這裡叫「自由市場」。
一排排敞棚下,是一排排放貨的檯子,都被人佔了,沒有一處是空的。
在離敞棚不遠的地上,坐著一個老奶奶,被太陽曬得滿臉爬著汗珠。她穿著一件特別肥大的衣服,懷裡抱著一根彎彎曲曲的拐棍。她聳起兩個高高的肩胛,滿頭白髮蓬蓬鬆鬆的,臉上網滿了皺紋,一雙手哆哆嗦嗦,手背上爬滿了曲張的血管。
她的面前,放著一籃紅棗兒,又大,又紅,又亮!
七歲的香菱玩來了。她家挨著「自由市場」。現在正是暑假,她常跑到這兒玩。這會兒,她蹲在老奶奶的對面,托著下巴,靜靜地望著她,薄薄的舌尖兒,慢慢地舔著嘴唇:奶奶的眼睛,為什麼總是高高地朝天上看呢?
她往奶奶跟前挪了挪,盯著奶奶的眼睛看了好半天,也鬧不明白,就奇怪地問老奶奶:「奶奶,您朝天上看什麼?」
老奶奶眨了眨眼睛,微笑著:「奶奶是個瞎子,連太陽都看不見的瞎子。」
香菱目不轉睛地望著老奶奶那對渾濁的眼睛:「您看不見,為什麼還來賣紅棗兒呢?」
老奶奶癟著嘴笑了:「奶奶缺錢花呀。」
「那讓別人來呀。」
老奶奶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手哆嗦著伸出去,摸索到了香菱的頭之後,就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髮,眼睛依舊對著天空:「奶奶就一個人。」
香菱沒有走開,任老奶奶撫摸著她的頭髮。
太陽越升越高,陽光熱辣辣的。老奶奶不停地用袖子擦著汗水,藍布褂已粘在她身上。
此後,香菱天天到這裡來玩耍。她就蹲在老奶奶身邊,與老奶奶說話,彷彿她們早就認識似的。
這天早上,老奶奶又挎著一籃紅棗兒,拄著拐棍,搗搗戳戳、磕磕絆絆地來了。
「奶奶,到這兒來呀!」
老奶奶聽出是香菱的聲音:「孩子,你又來了?」
香菱躺在棚下的檯子上:「奶奶,我給你佔地方呀。」她接過老奶奶的籃子,把紅棗兒倒在檯子上。
老奶奶再也不怕太陽曬,不怕大雨淋了,而且還有座位,很舒服。她抓著香菱的手:「這孩子……」
過來了一個叔叔,一路吹著口哨,晃晃蕩盪。見了賣花生米的,他捏幾個嘗嘗;見了賣葵花子的,他抓幾粒嗑嗑。來到了老奶奶的檯子面前時,他一聳肩:「喲,這麼漂亮的棗兒!」他搓了搓手,用手指捏起一顆,只聽見「篤」的一聲,不偏不斜地扔進了大嘴巴里。他倚在敞棚的柱子上,尖起嘴巴,牙齒來回磨了幾下,「噗」一聲,一顆乾乾淨淨的棗核兒,吐得遠遠的:「真叫脆!老太婆,多少錢一斤?」
「我論顆賣,一分錢一顆。」
「論顆賣?新鮮!」
「我眼睛看不見秤星。」
「原來是個瞎老婆子!」他從褲兜里掏出五分錢硬幣,扔在老奶奶那隻張開的手上。
老奶奶用手摸了摸那枚硬幣的大小,哆哆嗦嗦地揣進懷裡:「你自己數吧。」
「自己數?」
老奶奶點點頭。
「一、二、三……」他盡挑大個的揀,「四、五……五顆!」他開心地做了一個怪模樣兒,把紅棗兒往褲子口袋裡灌……
香菱張開兩隻小手,叫起來:「叔叔,是十顆!」
那叔叔扭過臉來,見香菱用一對黑漆漆的大眼睛望著他,感到很不自在:「哪兒來的一個多嘴孩子?走開!」
香菱抱著柱子:「叔叔,是十顆!」
老奶奶拉了拉她的胳膊,笑了:「孩子,你怕是看錯了。」
他朝著香菱說:「會數數嗎?亂插嘴!」
香菱愣住了:我沒看錯呀!
「這棗兒不錯。來,再買五分錢的!」他把一枚硬幣又丟在老奶奶的手掌上。
老奶奶很感激,摸也沒摸,就往懷裡揣去,香菱又叫起來:「奶奶,是兩分錢!」
老奶奶用手摸了又摸,眨著那對沒有一絲亮光的眼睛,笑著說:「是……是兩分。」
那叔叔朝香菱狠狠地瞪了一眼,並蠻橫地捏起拳頭,在她眼前使勁搖了搖,無聲地警告她:再敢說,我揍你!
香菱怯生生地望著他。
老奶奶把手一直張著。
那叔叔咽了咽唾沫,在她手掌上又放了一枚一分的,一枚兩分的。他又看了一眼香菱,然後開始數棗。剛數了一顆棗,又側過頭來看了香菱一眼,才繼續數下去:「二、三……」
香菱到底又禁不住叫起來:「叔叔,已是十三顆了!」
「胡說!」他把紅棗兒急急忙忙地塞到另一隻褲子口袋裡。
「我沒有胡說……」
老奶奶這回不吱聲了。她仰起臉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叔叔的臉。
他被那雙已經壞死的、令人懼怕的眼睛看得渾身不舒服。
前後左右的人,誰都不說話,一齊用冷冷的目光看著他。
他由尷尬到惱羞,最後,終於受不住這些目光的刺激,變得十分凶暴,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香菱的胳膊,一拉一甩,香菱踉踉蹌蹌地往後跌去,摔在了地上!
她坐了起來,翕動著嘴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讓你……胡說!」
一片憤怒的譴責聲。
老奶奶急得用雙手在地上到處摸著:「孩子,孩子!……」
他抱著胳膊,倚在柱子上,閉起雙眼。
香菱被人拉起來。她突然停住了哭:「我回家叫爸爸去!」說完,往家跑去。
「哎!」老奶奶嘆息著,「你怎麼能打一個孩子呢?快走吧,過一會兒,她爸爸就來了……」
「我不怕!我憑什麼怕?」
香菱領著爸爸來了。
這是一個長得十分剽悍的漢子。身材高大,鐵塔一般。滿腮黑胡碴,板刷似的。粗粗的胳膊上,鼓起一團團強勁的肉疙瘩。他半敞著衣服,寬闊的胸脯上長著黑乎乎的毛。
在爸爸面前,那個本來就瘦得像根竹竿兒的叔叔,顯得更瘦小了。他膽怯地望著香菱的爸爸,兩條腿發抖了。
「就是他打我的!」香菱委屈地抽泣著,指著他的鼻子。
「說!你為什麼要打我的孩子!」爸爸的聲音好像是從一口大瓮里傳出來的。
香菱淚汪汪的:「爸爸,就是他打我的……」
有人說:「揍他!」
有幾個孩子跟著叫:「打!打!」
爸爸一步衝過去,一把揪住了那叔叔的衣領。
人們緊張、驚恐地看著,誰也不敢靠近。
「你……你要幹嗎?」那叔叔拚命掙扎著。可是壓根兒沒用,反把紐扣掙脫了好幾顆。
爸爸久久地瞪著他。
他縮著脖子,恐懼地望著香菱的爸爸。
老奶奶不停地眨著眼睛,靜靜地聽著動靜。
爸爸回頭去看了一眼淚汪汪的瘦瘦的小女兒,忽然朝他掄起榔頭般的拳頭。
香菱嚇得一把抱住了爸爸粗壯的腰,緊緊地縮著身子。
爸爸的拳頭在空中晃動著。
那叔叔嚇得都快癱下去了。
「渾蛋!」爸爸罵了一句,終於將拳頭砸下……
那叔叔看著香菱。
「爸爸!」香菱突然尖叫了一聲。
爸爸的拳頭在空中停下了,側過身來低頭望著她。
她仰起臉,望著爸爸的眼睛,哭著:「爸爸,我們回家吧……」
爸爸望著淚光閃閃的香菱。
香菱搖著爸爸的胳膊:「爸爸,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喧鬧的市場,好似聽到了一個統一的口令,頓時寂靜下來,只有籠子里的畫眉和百靈在歡叫。無數雙目光一齊望著七歲的香菱。
爸爸的拳頭慢慢放下了。他推開那叔叔,彎下腰,將香菱抱到懷裡。
老奶奶不知什麼時候啜泣起來。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頭天,我沒擠進棚子,天下起大雨來了,那麼大的雨,噼里啪啦的響……我就納悶開了,怎就不見一滴雨點兒打在我身上呢?我伸出手去摸呀,一把摸到一個濕漉漉的孩子……」她用手摸索著,「就這小閨女,舉著把大傘蹲在我身邊……」
爸爸將香菱舉到肩上,朝大家點點頭,然後挺著胸脯,驕傲地走了。
集聚的人們也一個個散開。
那叔叔從口袋裡掏出二十三顆紅棗兒,放在老奶奶的棗堆里,還彎下腰去,把掉在地上的幾顆棗兒也撿了起來。然後,低頭朝外走去……
1982年於北京大學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