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身之影

茫軍如期抵達金山,那天晚上,一鉤下弦月,猶如一枚鮮亮的徽記印在深藍色的天幕上。

不遠處,便是金山。那山雖不算雄奇,但卻顯得十分威嚴。它矗立於夜空之下,邊緣清晰,線條冷硬,猶如巨斧劈出的一般。

茫軍將士抵達山下時,有很長一陣時間,都默然無語地仰望著它。

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戰役,一條又一條生命的死亡,鬥智斗勇,浴血奮戰,終於打到了金山腳下。不久,就會有成千上萬雙眼睛重見天日,噩夢般的無明之暗即將成為昨日。作為王,作為大軍總帥,茫的心中一派大喜悅,但也感慨萬千。不知為什麼,望著那山,他竟然淚流滿面。

他有點兒不敢回首走過的漫漫長路。

第二天早晨,他是在一片驚訝和感嘆之聲中醒來的。

他問衛兵:「外面怎麼了?」

衛兵興奮得有點兒結巴:「山!那……那座山!」

茫穿好衣服,走出軍帳。當他舉目前方時,便覺得有萬道金光朝他洶湧而來,不禁連忙用手遮在了眼睛上。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才慢慢適應了眼前的光芒。

太陽下,那山居然真是金色的,整個大山便是一塊巨大的金礦石。

山上無一棵樹,也無其他花草,只有清一色的野菊花。還未開放,無數的圓溜溜的花蕾在晨風中搖晃著,彷彿搖曳的燭光。

山頭有塊岩石,岩石上放著一個扎了口的布袋,布袋旁守著的便是那隻傳說中的狗。

那狗前腿立著蹲在地上,一副忠心耿耿、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

因為有一段距離,茫並不能很清楚地看到狗。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他很長時間都在看這條狗,他覺得這條狗也一直在看著他。人的目光與狗的目光相遇了,並交織在了一起。某個片刻,他的心一陣發顫。

他決心不再與那來自山頭的目光角力,轉過身去,往一片白樺林走去,那裡有一口溫泉,他要在攻山之前好好洗一洗多日的征塵。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秋天的白樺林,才叫白樺林,根根樹榦,根根白色,像裹了一層白紙,那白紙經風所吹,許多處破了。

那口溫泉在水池裡翻滾著,像有大魚,水池的上空飄著煙樣的熱氣。

茫讓衛兵守著路口不讓別人過來,獨自一絲不掛地浸泡在溫暖的泉水裡。

不遠處,有士兵在問柯:「將軍,何時攻打山頭?」

柯答道:「等待大王的命令!」

茫不想急於攻打山頭,他只想沉浸在攻打前的寧靜里。他要盡量延續這番寧靜。這番寧靜讓他感到心裡很舒服。長途跋涉,一路勞頓,他也累了,他要好好歇一歇。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他被熱氣包裹著,透過熱氣,他看到了一輪乾淨的秋陽。此時,那秋陽毛茸茸的,竟然像深夜時的月亮。

他儘可能地將身體埋進泉水中。

因為泉涌的緣故,那一池水在不停地流動,彷彿有柔軟的布在輕輕搓擦他的身體,這使他感到十分的愜意。

他閉上了眼睛。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他很生氣地揮起雙拳,猛勁砸向水面,激起一團團水花。

四周一片安靜,秋天的安靜最使人心醉神迷。

他倚在一塊滑溜溜的岩石上,舒展開身體,讓自己睡去了。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在通向睡眠的半途中,他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陽光下的熱氣是淡藍色的,像一團團的藍色的紗飄在空中。

他用嘴吹著,眼前的霧氣便開始滾動起來,這使他覺得很有趣,便不停地吹。因為他的吹氣,整個池上的熱氣都受了驚動,改變了原有的狀態。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他霍然一躍,從水池裡站了起來。

他的腦袋鑽出了熱氣,膝蓋以上,他身體的大部分都暴露在陽光下。

他開始用手搓擦自己,身上的污垢很容易地就被搓起,搓成條條,搓成球球,紛紛滾落下去時,他愣是覺得自己聽到了水聲,不禁傻笑了起來。本就被泉水泡得發紅的身體,經過一番搓擦,更加紅了,彷彿是一個剛剛脫胎而出的嬰兒。

一陣害臊襲上心頭,渾身血液鼓盪。他雙手捂在了腰間,看了看四周,見只有一棵一棵安靜如睡的白樺,才慢慢將手拿開。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他撲進泉水裡,並將腦袋深埋在水中。

這是怎樣的一條狗?

他感到了窒息,卻還堅持著,直到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了,才突然掙出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胸脯起伏不寧。

自從看到那條狗之後,那狗就開始糾纏著他,就像藤蔓糾纏一棵樹。

這之前,他聽到了太多太多的關於這條狗及其他三條狗的傳說。

都說這條狗是被巫師團施了大魔法的,魔力無窮,不可思議。那些傳說給人一個印象:茫即使能攻到山下,也不能攻到山上,茫軍九死一生打到山下,其實並無多大意義。

當然,茫軍是不可能相信這一點的。

柯不信。

茫更不信。

茫穿好衣服,走出白樺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減輕了許多分量,走起路來非常輕盈。

他讓衛兵叫來了柯,然後對他說:「明天凌晨,發起攻擊!」

睡覺之前,茫隨意打開了大王書,腦袋一歪,他於無意之間看到了一幅圖:一個人在地面上留下了三條長長的影子。他很想看清楚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那個人卻已基本上走出了畫面,只在右上角留下了左腿的小腿和右腳的腳後跟。

那條腿和那隻腳後跟都十分完美。

留在地面上的三條影子非常迷人。

茫沒有去深究這幅圖的含義,而是完全被優美的影子吸引住了,他雙手將大王書舉了起來,想從另一個角度來欣賞,但一忽閃,大王書便乾乾淨淨,了無痕迹。他試著慢慢將大王書降了下來——當降到原來的位置時,那腿,那腳後跟,那三條影子便又顯現了出來。

茫感到好奇,便不斷地變化角度,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只有一個角度可以看到裡面的圖像,而這個角度完全是他在偶然間發現的。

他將此事看成是大王書的一次不經意的顯示,再說,此時他也不需要它對他作出什麼指引。

他將大王書合上了。

大戰前的夜晚非常寧靜。

不遠處的樹林里,有一隻宿在枝頭的鳥可能做夢了,以為此刻是在白天,鳴叫了起來,幾聲之後,終於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叫錯了,有點兒不好意思,便不再叫了。

茫彷彿看到了那隻鳥收了收怕冷的翅膀又進入夢鄉時的神態,心裡不禁笑了起來。

此後,他有很長時間未能入睡。

再過幾個時辰,攻克金山的戰鬥就要打響。這是茫軍要攻克的第一個山頭。如果能夠順利拿下,他要做的事情就已經完成了四分之一。金山如果能夠順利攻克,那麼銀山、銅山和鐵山也就能夠順利攻克。當所有這些山頭都被攻克,他茫將永遠丟棄那支劍,然後找到瑤和羊群,開始他所喜歡所嚮往的生活。他很想瑤。他要和瑤永遠在一起,走過一座座森林,走過一片片田野和一片片草原,一直走到天地盡頭、生命的盡頭。

窗外,今夜的弦月像一隻拉滿了的弓。

拂曉時分,號角吹響。

五十名突擊隊員輕裝上陣,開始沖向山頭。

後面跟著的茫軍漫山遍野。

那條狗早已覺察到了動靜,但並沒有立即起身,而是依然卧在地上,只是偶爾將眼皮抬起,看一眼正在向山頭而來的茫軍。它不屑一顧地用眼皮夾了一下茫軍,它對自己的這一動作十分欣賞,於是又來了幾次。「這些兩條腿的動物,終於來了!」

它偷空斜瞥了一眼那隻靜穆的布袋——它依然安放在岩石上。自從它放置在岩石之上直到此時,幾度春秋,風風雨雨,它就一直安放在那裡。

它並不清楚這隻布袋的含義與價值,也不知放置這隻布袋的人的邪惡與陰毒。它只知道守著——用身家性命守著。它是聽從它靈魂的召喚,而靈魂又聽從了什麼召喚,它無從知曉,它也不會為此而深思。像所有的狗喜愛看家一樣,這座山,就是它的家,而這隻布袋便是這家中的唯一財富。它從不遠遊,它活動的半徑,始終以看得見布袋來劃定。它記不得自己究竟來自何處、過去的主人是誰,它只知自己是一條狗,一條重任在身的狗。

腳步聲已經清晰地響在了它的耳畔。

它還是伏在地上,但脊樑上的毛已慢慢開始豎立起來。

它又閉起了那雙眼睛,只留了一道黑色的縫。

這些年,它很孤獨,只有山與布袋。有時,會走過幾隻長得很像它的狼,它便會有一種興奮,但那些狼看到它之後,便情不自禁地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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