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他會準時出現在三樓那個擺滿花盆的陽台上。早晨空氣濕潤、新鮮,帶著松樹和白楊的混合香味。他舉起鋥亮的提琴,舒展雙臂,深深呼吸了一陣令他神清氣爽的空氣,輕輕地、全神貫注地校準著琴音,等覺得那音都一個個準確無誤了,用手一撩頭髮,一抖長弓,於是,徐徐的晨風中便蕩漾起第一個清澈如水的音符。隨之,那優美的樂曲便流淌了出來,或緩緩的,或湍急的,或如風一路捲動的,或如雨絲飄忽的。

他是一個著名的小提琴家。

早晨,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凝神諦聽他的演奏,甚至是那些老頭兒掛在樹上的鳥籠裡邊的畫眉和百靈都停止了鳴唱。

他認真地、忘我地拉著,如同在燈光照耀下的舞台。拉著拉著,突然地,弓在弦上困惑地停住了——一種沉重而單調的「嘭嘭」聲從樓下一個勁地傳來,厚厚地覆蓋住了如傾如訴的琴音。

他不禁微皺眉頭,不悅的視線斜射下去——

一張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鋪著足有一尺厚的棉絮,一個穿著藍粗布的人,頭也不抬地在彈棉花;他腰束一根寬布帶,身後插一根富有彈性的竹竿,那竿端垂下一條繩子,懸吊著那把巨大的弓;他左手握著弓背,右手揮動著尺把長的棒槌,正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弓上的那根綳得緊緊的牛筋弦;嘭、嘭……棉絮在跳躍,在撕裂,在神奇地變得蓬鬆起來。

那個彈棉花的人似乎忽然覺察到來自上方的琴聲停止了,便抬起頭來,朝陽台上望去……

是個孩子!

他不禁一怔,放下小提琴,居高臨下地打量著——

一個鄉下孩子,十四五歲,瘦而矮,但卻顯得很結實,風吹雨淋太陽曬的緣故,皮膚黝黑,頭髮如同煙熏過一般枯黃,沒有一絲光澤,有一綹掛在額前,濃重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窩裡忽閃著一對烏亮、活潑的眼睛,顯得很伶俐,鼻子倔強地翹著,而那兩片厚厚的嘴唇,卻又顯得憨厚而善良。

近年來,北京城擁進三大幫外地人:安徽的保姆、河北的木匠、浙江的彈棉花的。

小提琴家幾乎不假任何思索,便滿有把握地對那孩子說:「你是浙江的?」

孩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回答:「嗯。」

小提琴家觀察了四周,疑惑地問道:「就你一個人?」

「還有大伯,他進城賣紗去了。」

孩子的小藍布褂被汗水浸得斑斑駁駁,下巴上垂掛著汗珠。

「你拿得動那麼沉的弓嗎?」

孩子點點頭,然後垂下眼皮,用手撫摸著那把粗糙、笨重得要命的弓。

「你怎麼這麼一點大就出來幹活了?家裡人怎麼捨得呢?北京離你的家多遠啊!」

孩子沉默著,過了一會兒,用手指鉤了一下弓上的弦,那弦發出的聲音居然與鉤動小提琴的弦時發出的聲音十分相似。

小提琴家覺得自己問得有點兒冒失,一時不知道再與那孩子說些什麼。

還是孩子打破了沉寂,他天真地說:「你拉得跟收音機里響的一樣。」

「喜歡嗎?」

「喜歡。」

他高興地朝孩子點點頭,手中的弓又在琴弦上滑動起來。

孩子仰臉聽了好一會兒,然後才低下頭去繼續彈那檯子上的棉花。

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他們各人都拿著一把弓,進入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過了一些日子,院牆角落上新搭起一座矮小的棚子,彈棉花的孩子和他的大伯在這兒住下了。

小提琴家很快知道了孩子的名字,一個純粹鄉下孩子的名字:黑豆兒。他又從他伯父嘴裡知道了孩子的一些情況:黑豆兒的爸爸到城裡做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喪生,媽媽悲傷過度,沒過多久,丟下黑豆兒,也離開了人世,伯父收養了他。伯母嫌多他一張嘴,整天不給這孩子好臉色。那天,家裡丟了兩隻雞蛋,伯母就對著狗暗罵他,罵了一整天。孩子咬著牙,淚含在眼裡,捲起自己的小鋪蓋卷,昂著頭走了。晚上,伯父從河邊他母親的墳墓旁找到他,要拉他回去,他卻死死地抱著墓旁一棵樹死也不鬆手,腳下的泥巴都蹬翻了。後來聽說伯父要上北京城裡彈棉花,便背著鋪蓋卷一步一步跟著。伯父攆他回去,他卻就是不肯,他懇求伯父:「我長大了,我能自己掙飯吃,帶我去吧!」

黑豆兒會使小提琴家不時地想到自己的孩子——那唯一的孩子,在兩年前被病魔奪走了生命,倘若活著,跟黑豆兒一般大。

這一天,小提琴家從樂團回來,路過小棚時,聽見黑豆兒正在跟伯父爭執。

「這床被套中間還是生的呢,你就網線了?」黑豆兒問。

「呆瓜!」

「人能騙人嗎?」

伯父噎住了:「怎……怎麼是騙人呢?」

「這不是騙人是什麼!」

停了停,黑豆兒又聲音低微地說:「一個老奶奶的被套,她是個瞎子……」

「就是呀,一個瞎子能看見什麼?」

「那就更不應該!」黑豆兒頂撞著伯父,「她沒有眼睛,就夠可憐的了!」

伯父顯然有點兒後悔了,咕噥著:「那該怎麼辦呀?」

「你歇著吧,我來彈吧。」

隨即響起「嘭嘭」聲。

小提琴家在白楊樹下站了好一會兒。

黑豆兒撿來一塊硬紙板,很有禮貌地請小提琴家在上面寫了兩行字:

專門加工南方被套

每床只需收費兩元

然後,高高懸掛在棚子旁的白楊樹的樹丫上。

他們彈的被套鋪得勻,彈得細,網得密,尺寸合適,聲譽很好,小小彈花鋪,一時生意很興隆。黑豆兒和伯父從早到晚不停地忙碌,彷彿是兩台永不知疲倦的機器。黑豆兒揮舞棒槌的那隻小胳膊,一天下來,到了晚上,又酸又痛,但黑豆兒心裡甭提多快活!因為,他終於能夠不依賴別人,而憑自己的力氣養活自己了。

過了些日子,伯母生病,伯父暫且回家了,就留著黑豆兒獨自一人守著小棚子。黑豆兒暫時從沉重的勞動中解放了出來。他雖然隻身一人,但並不覺得孤單與寂寞,因為,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他跟樓上的小提琴家之間已經有了很密切的來往。清晨,他趴在小鋪上,聽他拉琴,接著又會美美地睡上一覺。演出一般都在晚間,因此,小提琴家常常會在白天讓他和他一道到城外大河裡釣魚、游泳,或者去其他什麼地方。沒有演出時,小提琴家還會在晚上邀他上樓看電視。開始黑豆兒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但見小提琴家是那樣的親切而隨意,也就漸漸變得輕鬆起來。沒人時,他還會輕聲哼唱他老家的鄉下土味兒濃郁的小調。

日子很快樂地過著,忽然,一場意外的災難降臨到了這個孩子的頭上——

那天中午,不知是誰把一個沒捻滅的煙蒂扔在小棚門口的棉絮上,眨眼工夫,燃起一團火來,隨風飄到棚子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油氈和塑料布見火就著,只聽「呼」的一聲響,棚子就燒去一大片,火星很快濺落到裡邊,一大堆未彈的棉絮頓時燃燒起來……

黑豆兒回來時,見整個小棚子處在一片火海之中,嚇傻了!愣了一會兒,他像被猛砍了一刀的小牛犢,兇猛地衝進熊熊大火,發瘋似的在焦黃的濃煙和通紅的火光中搶抓著……什麼也抓不著,只抓到一團團已經燃燒的破棉絮。濃煙嗆得他睜不開眼睛,喉嚨里嗆出血來,烈火燒著了他的頭髮和衣服。

人們紛紛趕到,見孩子在火中搏擊,大聲呼叫:「快出來!快出來!」

他卻沒有出來,他要跟大火拚命了!

「黑豆兒!黑豆兒!大火會燒死你的!」小提琴家渾身戰慄,頭髮散落在額頭上。

黑豆兒不聽,仍然在大火中胡亂地搶抓著,一邊還撕人心肺地喊叫:「我要棉花!我要弓啊!……」

出人意料,斯文瘦弱的小提琴家一個箭步衝進大火,抓著黑豆兒的手,不由分說,將他硬拖了出來。

人們瞧見:黑豆兒的頭髮燒焦了,衣服燒出許多窟窿,臉上、腿上、手上鼓起許多燎泡。他不知道疼痛,只是本能地死死抱著那把已被大火燒斷了弦的大弓!

大火撲滅了,但用汗水換來的全部錢和糧票、他和伯父一年四季的衣服、可彈十床被套的棉絮,還有那苦心營造起來的棚子,一切都化為灰燼,只有一堆尚未燒盡的棉絮還在冒著淡黃的煙,散發著難聞的焦味。大火附近的白楊樹的葉子被烤乾,一陣風吹過,搖搖擺擺地飄落下來,好似肅殺的秋天突然來臨了。不知是誰用樹枝從灰燼中撥弄出孩子冬天穿的棉褲,已燒成一小塊一小塊。

黑豆兒緊緊地抱著弓,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一攤灰燼,寬大的門牙緊緊地咬著失去血色的厚嘴唇。他已不知道哭泣,只有那不住翕動著的鼻翼,使人感覺到那顆幼小的心還在胸膛中痛苦地跳動著。

小提琴家急急忙忙地從箱底里翻出那個死去的孩子的衣服,幫黑豆兒穿上,又用他那瘦弱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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