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狼

當他踏上歸途,西方峽谷如同張開的大口,已將血紅的殘陽吞食殆盡,黑暗的巨網籠罩住沉沉的大地。

翻最後一道山樑。他突然感覺到身後有非同尋常的喘息聲,扭頭一看,身後是一對藍幽幽、陰森森的光——狼,是狼!

神經抽搐,汗毛倒豎,虛汗一身,舌頭硬在嘴中,他就差昏厥在地。他生性怯懦得未免可憐,都十五歲的男子漢了,夜間看見皮箱上閃光的銅釘,還蠻橫地認定這是怪物的眼睛在邪惡地窺視,抱著媽媽的胳膊,縮成蝸牛狀。媽媽不止一次地嘆氣,說他簡直「不可救藥」,簡直沒出息透頂,簡直……有時竟達到惱怒的地步,含淚咬牙發狠,說一定要把他一個人扔進深山老林,扔到狼的嘴下邊!

媽媽真算得上這世上獨一無二、絕頂英明的預言家,可不,今天果真按她的話上來了,狼來了,活生生的,就在他的身後。

瞧他怎麼辦!

他想扔下糧食袋逃跑,可他立即打消了這種沒良心的念頭:跟他一起來山鄉插隊的夥伴們,事實上已整整兩天沒米下鍋了!他忘不了那一對對飢餓、賊一般的瞘眼睛偷偷地監視著「牲口總長」趙大叔,見他一走,他們便撲到草秸上,冒著驢踢腳馬掃尾的危險,發瘋似的地搶著草秸里發了霉的豆子往嘴裡填。扔掉糧袋,便是扔掉朋友們的生活,朋友們的希望和生命。他還算人?他似乎看到朋友們翹首迎望他——代表幸福和光明的神靈出現在山巔之上。他有強烈的使命感、責任感和其他各種各樣崇高的感覺。人在糧食在!再說,狼是食肉嗜血的動物,才不稀罕你一袋摻著沙子、瓦礫的高粱米。

他將一輩子的勇敢凝聚起來,發動發軟的雙腿,繼續前進。他走,狼也走;他停,狼也停。狡猾的狼,兇惡的狼,威風凜凜的狼,還等待什麼呢?是覺得時機沒有成熟,要一直拖到他一絲力氣不剩、束手待斃的地步嗎?將殺人的刀在人面前晃動了半天還不下手的劊子手,遠比突如其來地殺人一刀的劊子手殘忍得多!

他想唱歌。唱那「小河裡的水清悠悠」嗎?不,這號沒準兒的歌,唱不好,便是小寡婦上墳,軟綿綿,悲戚戚。而野獸需要的正是人的軟弱、傷感和絕望。對了,太對了,唱楊子榮那首撼動天地和人心的詠嘆調,唱「打虎上山」!可他終於唱不出來——就算能唱出來,這聲嘶力竭的喊叫不會反而激怒了那狼提前暴發獸性嗎?

「走,它拖我,我也拖它!」十七歲的小鬼,小中學生,居然也有了偉大軍事家的偉大戰略:持久戰、牽著敵人的鼻子敵進我退……然而,他畢竟鍛煉不夠,漸覺氣力不支。開山種地、劈山引水,接踵而來的拚鬥志、拼氣力的幹活,已從他身高一米七九的還沒成熟的身體里消耗了相當一部分精力。再加上恐懼、飢腸轆轆、好長一段山路的攀登,他的的確確沒有力氣了。他迫切需要休整一下,若不然,當那兇惡的野獸撲將過來,他便連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力量都沒有了。他盯著狼,試探著蹲了下來。狼閃到一塊光禿禿的岩石後面,只露出那使人毛骨悚然的嘴臉。他可以憑藉它的目光看見它鋒利得好像在砂輪上磨礪過的牙齒。

膽怯了,月亮?乘人之危,竟鑽進了雲層,當真不知天下有「羞恥」兩字?涼絲絲的山風從峽谷里吹來,吹得枯枝嗚嗚響,活像一個被遺棄的嬰兒在荒野上嗚咽,呼喚人們來拯救。烏鴉、山貓和貓頭鷹那哀怨的聲音,簡直是鬼哭,將恐怖的氣氛加深了不知多少倍。黑暗濃重得簡直要把空氣凝固了,一立方米的空間跟一立方米鉛一樣重!

他似乎感覺到狼由於飢餓、時間的消耗在迅速地加劇它兇殘的動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峙下去。他站起來。山坡越來越陡,像筆直地戳立在地上。這對一個十七歲的城裡娃來說,登攀的艱險程度是不言而喻的。而對長年縱橫山林的狼來說,那實在是如履平地。顯然狼占絕對優勢。他在防守,而它卻是在進攻。他的心由於過分緊縮,跳動的節奏空前加快。人腦,智能動物的大腦,世界萬物最發達的大腦,居然能亂成那樣。那瑣碎的、光怪陸離的、沒有規律和連續性的念頭,爭先恐後地鑽出來:

「很清楚,它是橫下心來要吃掉我的!……城市,多麼美麗的城市,綠蔭如蓋,車水馬龍,城外是終年流淌的清水河。哈密瓜和羊肉串,烤鴨和冰激凌。那天與隔壁黑豆子比賽,我是一口氣吃了十一根半奶油冰棍的冠軍!無窮無盡、難以形容的舒適和安逸。……媽媽就那麼好!誰說過,天國中,母愛的酒杯總是滿滿的?是的,恰如其分。火車開動了,媽媽揮著手,呼叫我的名字追趕著,摔倒了,春節回家,發現她額頭上已留下一塊永恆的紫色的傷疤。生活的紀念!……還有她,十六歲的她,眼珠兒美麗得像晶瑩的黑葡萄,為什麼總在我眼前呀?你走吧,我才十七歲呢,媽媽知道了,會羞我的,不把我的鼻子刮平了就不是我媽媽……」

「啊——」他慘叫一聲,拚命掙扎,可有力的狼爪已死死咬住他的褲管。

他掉過頭來,揮舞拳頭胡亂打擊,卻全部打在石頭上:原來是討厭的荊棘鉤住了他的褲管。冷汗將衣服粘上瑟瑟發抖的身體。他用血乎乎的手扒掉荊棘,想再往前走,發覺口袋剛才從肩上驚落下來,滾下去了。他定神一看,狼正在用鼻子嗅那口袋。千載難逢、不可多得的一個逃生機會!那聰明的壁虎不就是舍尾迷惑敵人而逃之夭夭的嗎?愚直、憨厚的孩子,卻眼勾勾地盯著那裝著四十斤粗劣高粱米的破麻口袋。「朋友們瞧得起我,才讓我到山下背糧食去的。」他怎能負朋友之眾望?一群多麼夠交情的朋友,朝夕相處,患難與共,他在他們中間得到的溫暖、智慧、精神、做人的訣竅,比他所給予的要多千倍、萬倍、無數倍。

他竟敢斗膽向前走一步,計畫大獲成功:狼也往後退了一步。「敵退我進」,他到底獲得了糧食——那生命運動的燃料!

這可是十足的母狼的喘息聲!

母狼比公狼兇殘,哺乳的母狼更兇殘。鄉親們都說。

憑人類至今還沒發現的人的神秘的感應器官,他知道它大大地縮短了與他之間的距離:只五步之遙!他的靈魂顫抖了。可怕,十七歲的孩子到底想到了地獄和死亡。他想活下去!慾望是本能的,更是理智的。若僅僅是本能,那他便是一般性動物,因為動物也求生,哪怕是一頭豬。據科學證明,牛在臨宰前也流淚,那淚還跟人的淚一樣溫暖、咸澀。城市,母愛,少女情,固然使他酷愛生命,酷愛人間,但又何止於這「區區小事」?西去列車的窗口,他可怕地看到了那一片片因水土流失而變得貧瘠的土地,那混濁的黃河之水,還有那深深陷進縴夫肌肉的繩索;聽說,一家電影製片廠拍攝當年花園口決口百姓逃難的場面,帶去若干件襤褸的衣服,一些農民拍拍身上的衣服,笑他們做了一件「往山裡背石頭」的傻事……是七十年代!祖國窮得讓他頭疼、心碎,窮得讓他渴望重活一千次,好好乾一番事業。為此,哥們兒笑他是「野心勃勃」「人小靈魂大」「想撈諾貝爾獎金娶老婆」。笑他的高粱雜交能增產一斤就算不錯。他哭著叫著:「增產一斤又怎麼樣?說不定,一斤高粱米就能決定中國能否進入世界先進行列。數字比什麼都重要!」……

「呼——」狼終於撲上來了!

他猛地轉過身,一副決鬥的架勢。狡猾的狼,這次純屬試探。倘若他抱頭亂竄或嚇癱在地,它便會立即撲上來將他吃掉。而它的獵獲物,卻是一副拚命的樣子,使得它不能不「三思而行」。又僵持了一會兒,它怏怏退回到原先的距離。真怪,狼的退卻,反而加劇了他內心的恐懼。神經長時間的繃緊,是要讓人得「恐懼症」的。他企圖分散注意力,在心裡默默自語:

「每天,當黃昏降臨,面對青山,我吹起我的短笛,優美的曲調,使荷鋤而歸的朋友們抖落掉一天勞動的疲勞。……跟嘉嘉的爭論至今還沒有結果呢。他說先有雞後有雞蛋,我說先有雞蛋後有雞。他急了,說我犟得像頭公牛。這讓人喜歡的大壞蛋!……」

不,不想,越想越是眷戀這個世界。它雖然失去了寧靜、規律、節奏,但對他來說,仍然是一曲用電子琴輕輕彈奏的輕音樂,一曲交響樂團奏出的大海浪濤般、雷霆萬鈞般的雄壯、激昂、嚴肅的進行曲,仍然是一首詩,一首帶著朦朧美的詩,一首令人奮發的、鼓點一般的詩。記不得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固執地認為,用死來對抗生活的厄運,解脫自己,超離紅塵,那是無能的庸人才作出的不英雄的行為,是為世人瞧不起的。這個自以為懂得生活真諦的小傢伙,居然忘卻了他的三個腳趾在開山時被報銷了,居然忘卻了十七歲便有了一根根白髮……居然忘卻了生活給予他的全部煩惱和憂愁、苦悶和悲傷,而在心靈深處產生了頑固不化、摧而不毀的念頭:生!生!!生!!!

然而,冷酷的死神已派遣使者——那嗜血成性的狼緊緊地跟蹤他!

透明的、醇香的人生美酒,他才品嘗幾滴?怪誰?怨誰?恨誰?怪罪某一個人,或一群人,難道是十分公平的嗎?全體——大家——我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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