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經過一晝夜的煎熬,森森沒有死,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他感到縮短到胸部的熱,又向冰冷的下身、下肢一寸寸滲透過去。他甚至感到高溫正從腦袋裡一點點釋放出去,腦子漸漸清爽了。

死神在他身上停留了幾日,竟張開黑翅飛離了。但它似乎帶來了不可違抗的使命,一定要奪走一個生命。於是,它在這小黑屋裡陰險地盤旋著,最後卻落到了大野身上。

大野被林娃從雪洞里拖回時,已不省人事。他渾身發燙,像是全身在被大火燃燒著。林娃用雪擦他的額頭。雪一碰到他的額頭,馬上溶化了。林娃不住地用雪擦,好不容易才把大野弄醒。

「挖雪,出去!」大野欲想爬起來,但身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他拗了一下腦袋,又沉重地摔了下來。他推了推林娃:「挖雪,出去!」

現在能幹活的,只有林娃一人了。也就是說,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了。他忽然有了豪邁的情感,覺得自己一下變成了一個責任重大的人物。他把褲帶系繫緊,說:「大野哥,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洞挖到地面上!」說完,他就鑽進洞里。

林娃爬到頂頭,把一件外衣脫下攤放開,把雪一把一把地摳下放在上面,然後包上,像耗子拖東西一樣,把雪拖到小木屋裡,倒在空地方。他又爬進洞里。就這樣將洞朝地面一寸一寸地伸展著。

不知什麼時候,森森把毛毯蓋到了昏迷的大野身上,竟從床上掙紮下來了。他喘息了半天:「林娃……」

「你怎麼下來了,快上床!」

「不,我來幫你一起挖雪。」他朝林娃一寸一寸地爬過去,「我好……好了……」

「胡說!」林娃說,「快上床躺下!」

「讓我挖吧。大野哥病啦,你一個人是挖不開的。」他抓到了地上包裹著雪的衣服,咬著牙朝小木屋裡拖去,每拖一步,冒一身冷汗。

林娃爬過來,用手幫他推著。

大野隱隱約約聽到了鐘聲。這鐘聲由遠而近,最後就在他頭頂上敲響了。隨著鐘聲的振蕩,世界大放光明。天空飛著幾隻巨大的鳥,滿身金黃,冠子是紅色的,像熟透了的草莓嵌在頭頂上。它們是傳說中的鳳凰嗎?遠遠的地方,不是幾座宮殿嗎?金瓦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呢。雲彩在林子里飄著,那一棵棵綠樹,像是披著輕柔的玉紗。那不是金翅鳥嗎?那不是藍蜻蜓嗎?誰在林子深處吹號角呢?馬車!四匹白馬拉著一輛嵌滿了寶石的車。車上坐著一個黑眼睛的小女孩。是雨嗎?是雪丫嗎?不是。是誰呢?她唱歌了,歌聲像光滑的藍綢子在飄。刷!刷!刷!過來一個方隊,邁著統一的步伐,在綠草坪上停住了。一根尖頭的帶著金穗的指揮棒在空中一上一下,於是無數的鼓和號就響起來了……

「大野哥!」林娃和森森驚恐地叫著。

他慢慢醒來了。「我要死了嗎?」他想,心裡有點害怕,一手抓住林娃,一手抓住森森。「你不是說死沒有什麼了不起嗎?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嗎?」他放開了林娃和森森,嘴角上流出了一絲笑。

大野想了想,說:「你們答應我,給雨抓一隻白色的小鹿,好嗎?」

「我們一起抓。」林娃和森森說。

「春天來了的時候,她就回來了,回來了……」

林娃和森森又向洞里一寸一寸地爬去。他們要讓大野哥和他們一起走出黑暗,一起到林子里抓白色的鹿。

「春天來了的時候,她就回來了,回來了……」大野微笑著,聲音越來越微弱了。

鐘聲又響了……

雪丫的聲音異常的優美:

啊,那麼多的玫瑰在紛紛飄落下來:藍玫瑰,白玫瑰,還有無色的玫瑰……天空都溶化在玫瑰之中。你看,不折不扣落滿了我的額頭,兩手和雙臂……我要這麼多玫瑰做什麼?

到了春天,我們會看見小鳥從一朵白玫瑰的花蕊中飛出,用那看不見的羽翼,在四月的陽光下作迷人的翱翔……

大野一直微笑,就像在朝灑滿陽光的美麗的玫瑰園走去。當小木屋外第十個拂曉來臨時,這微笑永遠凝在了他的眉間和嘴角。

林娃和森森沒有哭,靜靜地守著他。

「大野哥,我們一定要抓到一隻白色的鹿!」

林娃和森森在心中吶喊著,向洞里兇猛的爬去……

林娃的手忽地感到了一絲涼風。他的心發顫了,猛地一伸拳頭,最後一團雪被打了出去,一束早晨的陽光照進了這個已經黑暗了十天的世界!

林娃和森森同時暈了過去。

清新的晨風吹進洞里,拂拭著他們的額頭,轟轟掀動著他們的頭髮。當他們醒來時,陽光更加明亮了。他們抬頭仰望,陽光像一股溫暖的水,從參差不齊的洞口往下流著。洞口的邊緣是藍色的。風帶著醉人的山野的氣味,他們用鼻子使勁嗅著。他們哭了,淚水盈盈。

不知歇了多久,他們才覺得身上有了點力量。把洞口掏大後,他們首先把大野推了出去。然後歇了歇,又把雪丫推了出去。接著,林娃先爬出洞口,把手伸進來,把森森又拉了出去。

那隻雪兔也跟著爬出了洞口。

雪丫坐在雪上,直愣愣的。她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

林娃和森森動彈不了了,躺在雪地上。

天空湛藍如洗,燦爛的陽光照著銀藍的雪山。

林娃和森森動也不動,默默地望著刺眼的太陽,淚珠從面頰滾下,滴在雪裡。

大野仍然微笑著,似乎他也在得到陽光而感到幸福。

雪丫的眼睛在陽光下眨巴著,像一個沉睡後的孩子被人搖動著,一時頭腦還不清楚,正使勁想讓自己醒來。她終於醒來了。她記起那可怕的一瞬間,扭頭望望三個躺在地上的哥哥,咬著嘴唇哭起來。

那隻雪兔,傻了似的,竟不往山裡跑,卻蹲在雪丫身邊。

他們必須趕快下山,不然會凍死的。林娃和森森抬起了大野。「大野哥,跟我們回家吧!」並招呼雪丫:「走,雪丫,我們回家了。」雪丫抓住大野的衣角,他們搖搖晃晃地走著。

那隻雪兔還不往山裡跑,竟然跟著雪丫走。

遠遠地,看見炊煙了,蔚藍色的。

他們站住了。

一陣風吹來,他們晃動了幾下,全部跌倒了。

半山腰有馬鈴聲,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在朝這裡走來……

一九八八年一月於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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