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寂寞,寂寞,連綿不斷的寂寞,它籠罩著他們。寂寞是看不見的,但它又分明瀰漫在他們周圍。它把他們弄得心裡空空落落的。他們像懸在沒有抓握、沒有色彩、沒有聲音的空中。他們又彷彿覺得時間在邁著單調、枯燥的腳步,老是按一個節奏從他們身邊不停地走,走。寂寞搞得他們心裡惴惴不安。寂寞沒有疼痛,但它卻比疼痛更能折磨人,使人覺得受不了。他們老想用手抓住個什麼東西。孩子比大人更不能忍受寂寞的看不見的圍困。

林娃總是在沒腔沒調,但卻又極認真地唱一支歌。這支歌沒頭沒尾,只有中間幾句。反反覆復,把那幾句快唱爛了,他沒勁了。但一感到寂寞又向他圍攏來時,他又大聲地唱起來。有時,唱聲接近喊叫了。

森森躺在床上,不住地數自己的手指,彷彿那十個手指老也數不準似的。他有時在心裡默數,有時數出聲音來:「一、二、三、四……」

大野則總是在說那個怪圈一樣的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前有棵樹,樹下坐個和尚,和尚在講故事,什麼故事?說呀,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前有棵樹,樹下坐個和尚,和尚在講故事,什麼故事?說呀,從前有座山……」

有時,他們又互相被一個人吸引住,或和著林娃唱那支歌,或和森森一起數手指,或和大野一起齊聲說那個怪圈一樣的故事。

他們也會換換花樣,或比學狼叫,看誰最像。林娃學得最像,但把雪丫嚇哭了。或比學鳥叫,學雞叫,學狗叫。他們不能讓這黑暗的世界處在死一般的沉默里。

「我們打賭,好嗎?」大野問。

林娃和森森很願意。

他們現在一無所有,但賭得十分闊氣。

「我輸了。好吧,我把那兩座山給你們,一人一座。」

「你拿什麼賭?」

「兩座森林!」

「你呢?」

「天上的星星!」

最後,林娃把滿天的星星輸了,森森把月亮輸了,大野則把太陽輸了。

雪丫沒有寂寞,她抱著雪兔,不知疲倦地朗誦那些詩和童話。那些詩和童話,把她帶到森林裡,大海邊,瓜棚下,火旁,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之中。她一會兒駕著白帆船滑行在水上,一會兒又騎著一匹篝火紅的小馬駒在淺水灘里跑,一會兒,又跟一隻從北方來的海鷗對話。她為那隻失去媽媽的小羊羔而憂傷,她為那隻終於長成一隻美麗的白天鵝的醜小鴨而高興。她崇拜那條終於戰勝一切對手的金色的野牛,她喜歡那隻會在草叢裡翩翩起舞的丹頂鶴,她羨慕那隻唱著歌的安恬的夜鶯。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凝神,一會兒大聲叫起來:「大野哥,你聽見了嗎?鴿哨!」「大野哥,你看見了嗎?一隻鳥,綠色的,站在蘆葦上呢!」

她也不知道飢餓。

大野他們無法忍受寂寞,也無法忍受飢餓。

現在已經是村裡的人尋找他們的第五天了。他們靠吃雪維持著生命。他們用手摸了摸自己,瘦了,骨稜稜的,腿肚子沒有了,皮皮囊囊的。他們很不容易站住,只能扶著牆或床走動。腸胃不時絞痛,冷汗常把額頭弄得濕淋淋的。有時兩眼直冒金星,有時卻又兩眼發黑,覺得自己旋轉起來。不時地噁心,卻又嘔吐不出什麼來。

森森總是把手指放在嘴裡,彷彿手指上有蜜,有油,有鹽。有時,他死死咬住手指,直把手指咬出血來。血是鹹的,像一涓細流,流進他的空腹。於是,他感到一陣舒服。

大野餓急了,就死死咬住床架。床架被他啃嚙得坑坑窪窪。有時,他像撕扯骨頭上的肉一樣,把木頭一塊一塊地撕扯下來,在嘴裡嚼著,然後再吐掉。

林娃已把那塊臘肉偷偷地吃完了,還剩一根細細的骨頭。他捨不得將它扔掉。他常常把它放到嘴裡,覺得它仍然帶著臘肉的醇香。

雪丫不知道飢餓,但常餓昏過去。醒來時,她又繼續朗誦詩和童話。看樣子,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一直朗誦下去。

「我們閉起眼睛,每一個人想一桌酒席吧。」大野說。

「我先來。」林娃說,「一碗犴肉,一碗野雞肉,一碗野豬肉,一碗狍子肉,一碗野兔肉。還有酒,酸棗酒,山梨酒。你們吃呀,吃呀。」

「吃。」

「吃。」

於是小木屋裡一陣響響的有滋有味的吧唧聲、咕嚕聲。

「該我請你們吃了。」森森說,「一碗紅燒魚,一碗青蒸魚,一碗魚丸子,一碗炒魚片,一碗糖醋魚,一碗魚湯。還有酒,山楂酒,山葡萄酒。你們吃呀,吃呀。」

「吃。」

「吃。」

於是小木屋裡又一陣響響的有滋有味的吧唧聲、咕嚕聲。

「我來請你們吃。」大野說,「你們太摳門了,看我請你們吃的是什麼?一碗飛龍,一碗熊掌,一碗鹿腰子,一碗猴頭,一碗野鴿蛋,一碗魚翅。我們不喝甜酒,像大人一樣,喝白酒!」

「我喝兩碗!」林娃說。

「我喝三碗!」森森說。

「我喝四碗!」大野說。

「我喝五碗!」林娃說。

一個超過一個,一直到大野說出:「我喝一百零八碗!不喝了,再喝就醉啦。吃菜吧!」

「吃。」

於是,小木屋裡再響一陣響響的、有滋有味的吧唧聲、咕嚕聲。

「我醉了。」林娃說。

「我也醉了。」森森說。

「我沒有醉。」大野說,「真喝醉了的,才不說醉呢。」他借著身體的虛弱,像紙人兒一般搖晃著,在小木屋裡走,嘴裡故意嗚嗚嚕嚕,彷彿真是一個醉漢。

「醉漢來啦!」林娃叫道。

森森跟著叫:「醉漢來啦!」

一陣昏黑,大野撲通跌倒在地上。

「大野哥!」

「大野哥!」

林娃摸過去,森森也掙扎著從床上爬下來。他們摸到了大野,搖動著他:「大野哥!大野哥!……」

沒有回聲。

林娃和森森大聲哭起來:「大野哥!大野哥!……」並狠勁揪他的頭髮,掐他的肉。

好半天,大野才蘇醒過來。他想從地上爬起來,但兩隻胳膊發軟,兩條腿像斷了筋一樣不聽使喚。這些天,他不光挨餓,還一直挖雪。他幾乎沒有力氣了。

林娃和森森把他扶坐起來。

「我們再不吃點東西,我們就一定會餓死的。」林娃說。

可是,到哪兒弄東西呢?

「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呢?」雪丫叫了起來。她現在一分鐘也不能離開那個柔軟的、溫暖的、安靜的雪兔了。

那小東西不知跳到床下幹什麼去了。聽到雪丫的聲音,又跳到床上,鑽到她懷裡。

「你上哪兒去啦?也不跟我說一聲。」雪丫自說自答著,「噢,去吃草啦?不是?那去玩啦?又不是?那是去找媽媽啦?」她用手捏捏它軟乎乎的鼻子,捏捏它薄薄的長耳朵,又搖了搖它的短尾巴。

這是一個讓人愛憐的小東西。它放鬆了身子,讓她去捏,去搖,去捋。它盡量往她懷裡縮,讓她覺得溫乎乎的。

林娃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覺得眼前刷地亮了一下。他激動得聲音直發顫:「我們……我們為什麼……為什麼不把那隻兔子……吃了呢?」

小木屋裡靜得只聽見他們急促的喘息聲。

好長時間,沒有人說話。

林娃說:「留著它幹什麼呢?大野哥,你說呢?」

大野不吭聲。

「我們不是還想出去嗎?」林娃說,「那就把它吃了,我們好有勁挖雪呀。」

大野仍然不吭聲。他望著雪丫懷裡那對淡綠的怯生生的眼睛,把眼帘垂下了。

「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沒有辦法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只有把它殺了。」林娃說:「我們要活著出去。活著多好哇!」

森森也望著那對淡綠的眼睛,心裡不知道該不該支持林娃的主張。

「它是跟我們一樣,躲進了小木屋裡,能殺死它嗎?」大野有點動搖了。

「野兔本來就是讓人吃的。村裡的人誰沒有打過野兔。」林娃說。

「雪丫不答應呢?」大野問。

「她已什麼也不知道了。」林娃滿有把握地說:「她會把它交給我的。」

大野的心怦怦亂跳,拿不定主意了:小東西,你怎麼也躲到這裡來了呢?

雪兔在雪丫懷裡吱吱叫著。

林娃朝雪丫摸索過去:「雪丫,把兔子給我好嗎?」

「幹嗎?」

「你給我嘛。」

「你是帶它去找媽媽嗎?」

「是的,我帶它去找媽媽。」

雪丫要把雪兔抱給林娃,可它好像知道林娃要幹什麼似的,一個勁地往雪丫懷裡鑽,並不住地吱吱叫,「兔呀,你去吧。他叫林娃。他可好了……」

林娃把頭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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