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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想起了那個綠色的夏天……

明亮的太陽照著山谷,遠處的山是黑色的,不遠處的山是黑綠色的,近處的山是綠色的,再近處的山則是金綠色的。天上有雲彩飄過,太陽光的強度變化著,那山的顏色也隨之變化著。小溪兩邊有小山,有巨大的岩石,也有小塊平地。小溪的一邊有用石頭鋪成的小徑。小徑高高低低,彎彎曲曲,一會兒暴露在陽光下,一會兒又完全籠罩在陰涼的樹蔭里。岩石縫裡滲著清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小徑總是濕漉漉的。人的腳踏不到的地方,長著黃綠色的、絨絨的青苔。小溪流著,不斷地變化節奏,流到開闊的地方,它就顯得很平緩,很悠閑;流到狹窄的地方,它就顯得急促,慌忙;流到一個更狹窄的地方,它就打鬧起來,喧嚷起來,激起一團團白色的水花;從高處跌下低處時,它更加迅速。站在高處望,小溪亮閃閃的,像是流動著一溪銀子。

溪里有魚。它們或在水中迎著水流搖著尾巴,或鑽到石頭下面的空隙里藏著,或在草叢裡翻滾著,或隨著流水把它們帶到下方,過不一會兒又箭一般沖了回來。

大野背著魚簍,跪在水中,兩隻手分別從兩邊向石頭下的空隙摸去。他很小就會在小溪里抓魚了,經驗很豐富。他雙手突然一合,一條魚便被他捉住了。他把它舉到空中。陽光下,它泛著金色的光輝。他笑了笑,把它放進魚簍里。他剛要彎腰再去抓魚,只見一團金黃色的東西從水面上漂了過來。他迎上去,撈起來抖開一看,是條女孩子的裙子。是誰的呢?他沒有見過村裡的小女孩有誰穿過這種顏色的裙子。他抓著黃裙子,沿著小溪往前走。遠遠地,他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小溪里洗澡。她光著身子,抱住一塊石頭,撲動著雙腿,把水打得飛起來。他看不見她的臉,便又朝前走了幾步。她的臉是面向溪水的,他還是看不見。他只能看見她一頭黑髮。這些頭髮現在水流中優美地甩動著。她像小魚似的不斷地喝水噴水,那樣子顯得很快樂。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又退回去十幾步。

她從小溪里站起來,並把臉轉過來。她好像很瘦,像水中靈活地遊動的那種叫「柳葉兒」的小魚。她水淋淋的乳白色的身子,暴露在夏天的陽光下,身體一周像鑲了毛茸茸的金邊。她仰頭看了看天空,歡樂地在小溪里奔跑起來,突然滑倒了,順勢又抱住了一塊石頭,再次伏在水上。這次她沒有再用雙腿去打水,而是很安靜地在水上伏著。水流從她的下巴下流過來,流過脖子,流到雙肩,一部分順著身子的邊沿流下去,還有一部分從她的脊背上流了過來。因為她阻擋了水,因此,水在她的身體上發出了骨碌骨碌的聲響。

她不是這個村裡的。

她玩得入迷了,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的黃裙子被水沖走了。

大野舉起裙子,叫道:「這裙子是你的嗎?」

她嚇得立即縮成一團,半天才轉過臉來。她望了望裙子,說:「是……是我的。」

「我在下面撿到的。」

「肯還給我嗎?」

「當然。」大野拿著裙子走過來。

她驚慌地叫起來:「你別過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反正你別過來。」

大野看著她蹲在水裡,縮著脖子,並用雙手抱住自己,忽然臉上一陣陣發燒。他從路邊扳斷一根樹枝,把裙子挑起來,又脫下背心,把自己的眼睛蒙上,端著樹枝,在石徑上摸索著向她走過來。

「穿好了嗎?」

「穿好了。」

大野解掉背心,剛才一直黑著的眼睛一下適應不了明亮的光線,眼前朦朦朧朧的。

「你是這個村子的嗎?」她問,聲音很細、很嫩。

「嗯。」大野看清楚她了。她有一個光光的很突出的額頭,眼睛深深的藏著。黃裙子在她身上,使她很像山上開放著的金針花。

「你剛才在哪兒?」

「在看你洗澡。」

「一直看我嗎?」

「嗯。」

她掉過頭去,過不一會兒,肩一聳一聳起來。她哭了。

大野慌了,不知道怎麼辦了,用手背在身後一遍一遍,毫無意義地擦著。

她哭著朝前走了。

大野追了上去,叫了起來:「我沒有看你!」

她掉過頭來,用淚眼望著他:「你騙我!」

「不騙你!」

「真的嗎?」

「真的!」

她用牙咬著嘴唇笑起來。

他們朝同一個方向走。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雨。媽媽生我那天,天下著雨。媽媽就叫我雨。」

「你肯定是城裡的。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媽媽到國外去了,是德國。他們有座城市,叫慕尼黑。媽媽到那兒讀書去了,要讀四年。爸爸是搞勘察的,老也不回家。沒有人管我了,爸爸就把我帶在身邊,到你們這裡來了。前面水邊上那座房子,就是他們勘察隊的房子。」

「你要在這裡讀書嗎?」

「嗯。」

「讀幾年級?」

「五年級。」

「那我們一個班。」

雨很高興,看了看大野的眼睛。

「我們這裡好玩嗎?」

「太好玩了!」她的眼睛到處看,充滿著迷戀的神情。小溪兩旁的植物不都是綠色,各種顏色的花,各種顏色的樹葉,各種顏色的樹榦倒映在溪水裡,使溪水變得五彩繽紛。這是一條彩色的小溪。高闊明凈的天空下,飛著幾隻大鷹。它們盤旋著,滑翔著,俯衝著,迎著氣流不進不退地停留著。陽光從它們展開的翅膀里漏下。幽靜的山谷里,不時傳來鳥的清脆的鳴囀。石徑上,停著幾隻美麗的山雉,見人來了,便笨拙地撲著翅膀飛到樹叢中去了。野兔、松鼠等活潑可愛的小動物不時地出現在眼前,待要看清楚時,它們卻又機靈地溜走了。大山藏著無限的秘密。

這裡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使雨感到新奇。

大野說:「還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呢。」他向她說了一大堆,「雨後,可以到林子里采蘑菇;這座山背後,是一個大湖,湖上有獨木舟;再翻過兩座山,就可以見到一大片草地,有很多羊和馬……」

「我都想去。」

「以後,我帶你去。」

他和她剛認識,可直玩到傍晚……

雪丫的聲音把大野的心思又拉回到了黑暗的小木屋。

「我餓了……」雪丫帶著哭腔,有氣無力,可憐巴巴地說著。

「再忍一忍,好嗎?」大野說。

「我忍不住了。」雪丫哼哼唧唧,「我要吃,我要吃……」

大野抓了把雪,把雪丫的手拉過來,放在她手上:「再吃點雪,我們很快就會出去的。」

「你老說很快就會出去的。」雪丫搖著頭,把雪撒了,依然說著,「我要吃,我餓了……」

大野抓起木板,兇狠地挖起雪來,滿屋子響著他吭哧吭哧的喘息聲。

森森也抓著木板爬過去,幫大野一起挖。

林娃一直坐在床上歇著。「出去!哼,還早著呢。我可不能傻,把力氣用了,又沒吃的,人很快就會死的。」他盡量一動不動地坐著,並把眼睛閉上,像一隻鑽進樹洞里冬眠的小狗熊。

雪丫哭鬧起來:「我餓了,我要吃……」

大野怒氣沖沖地:「不準再哭了!」

雪丫嚇住了,可是過不了多一會兒,又哼哼唧唧起來了。

大野和森森都沒有什麼力氣了,幹了一會兒,就再也干不動了,便倚在牆上。他們把雪放到嘴裡,讓它變成水,流到饑渴的肚裡去。

他們被困在小木屋裡,大概已經兩天兩夜了。

飢餓已在威逼著他們。從昨天晚上起,他們已經開始吃雪。雪水像一塊冰滑進肚裡,過不一會兒,胃又熱起來,像放了一塊燃燒著的木炭,熱得灼痛。再過一會兒,又涼了,寒氣從裡向外透,渾身便哆嗦起來。他們就緊緊地縮成一團。實在受不了了,便又去挖雪,靠花力氣來取暖。他們多麼想吃點東西!

大野很可憐雪丫:她還小呢。

林娃身上有吃的,是一塊臘肉。那天早上,他急著要去跟大野騎馬玩,顧不上吃飯,便用一張紙包了塊臘肉放在口袋裡跑出來了。但他不吃它,卻頑強地忍受著飢餓的折磨。他估計,即使能夠出去,也要很長時間。他得把它留著,到非要吃不可的時候再吃。他想從那塊臘肉上撕下一片來給雪丫,可是想了半天,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住地用手去摸摸那塊臘肉,生怕它跑了似的。他閉起眼睛,竭力讓自己想些其它的事情。可是,他的耳邊不斷響起雪丫的聲音:「我餓。」他一想到餓,頓時感到餓得心發慌,頭髮暈,渾身發軟。他實在頂不住了,便顫顫抖抖地把那塊臘肉取出來,把紙打開。他剛想吃,可又咬著牙忍住了這種強烈的慾望,只是把它送到嘴邊,用舌頭舔了舔。

雪丫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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