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牛

他家要買牛。

這裡往西三百里是蘆盪,往東三百里則是大海。這裡用的牛分兩種,從蘆盪引回來的叫「盪牛」,從海邊引回來的叫「海牛」。盪牛軀殼瘦小,力氣單薄,一個小小的石磙子就會拖得它直噴鼻子,嘴邊光泛白沫,肩胛像沉船一樣傾斜下來。這種牛使人很有點兒瞧不起。「嘻,盪牛!」連孩子們都常用大拇指按住鼻子,不斷扇動其他四指,表示深深的蔑視。只有一點好處:價賤。海牛是海灘上野放的牛,啃嚙海灘上的蘆葦長大。這種牛骨架高大,體格健壯,脾氣如同它身邊的大海,暴烈、力大無窮,沉重的鐵犁插進再硬的泥土,它也能拉起撒蹄飛跑,濺起一團團黑色的泥浪,累得扶犁的大漢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這牛往那兒一立,就顯出一股昂然之氣。握著這種牛韁繩的主人,臉上則會顯出一派矜持和傲氣。

他家有了一片地,一片荒地。

祖母說:「我要給孫子買條牛。」

買海牛。

祖母顫顫巍巍地捧著藏錢的黑陶罐,問他:「真不念書啦?」

「我已經說過了,沒考上高中。」

祖母是個十足的瞎子。但此刻,她的眼睛裡卻分明透著疑惑:老師曾不止一次上門向她誇耀過她孫子的成績,怎沒考上?

他的頭因為難過而低垂……

天底下,他唯一的親人就是瞎祖母。父親在他三歲時暴病身亡。僅隔一年,母親又得病去世了。母親下葬的那天,祖母把像小雞雛一樣哆嗦著的他緊緊摟在懷裡。坐在媽媽的棺材遠去的路口,她用手撫摸著他柔軟而發黃的稀發,凄苦的面孔沖著陰沉的天空,只對他說了一句:「別怕!」

瞎祖母,獨自一人,居然把他利利落落地拉扯到十五歲。

現在她衰老了。

那天,她捶著搓繩用的稻草,捶著捶著,榔頭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脫出來,砸在了另一隻發僵的手上,皮開了,紫黑色的血從手指縫裡一滴連一滴地落在金色的稻草上。她哆哆嗦嗦地摸起榔頭還要捶,他一眼瞥見了血,跑過來抓起了她的手,用嘴唇輕輕地吮凈了她手上的血跡:「你怎麼啦?」祖母眨著眼睛,笑了笑:「榔頭掉下來了。」他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著祖母:她的兩個瘦削的肩胛高高聳起,麻網似的一頭白髮飛張著,暗黑色的臉上布滿橫七豎八的皺紋,牙齒脫落了,兩腮癟陷下去,嘴角承受不住面頰肌肉的鬆弛而低垂,雙手的骨節變得粗大,彎曲著,不易伸直,也不易收攏。

她的身後堆著一堆草繩。

他鬆開她的手,拉過繩看著:她的手由於缺乏足夠的力量,繩子搓得十分稀鬆,像根軟帶子。他雙手捏著繩子一攏,那繩子便分為兩股;而在過去,由於繩子帶著一股含蓄的力量,立即會擰成麻花。人們總是誇祖母的繩子:「像根鐵條似的。」

現在,她的繩子大概賣不出去了,身後竟堆了那麼高高的一堆。

他丟下繩子,垂頭走到陰涼的河邊。

第二天,他把閉著眼睛都不會做錯的題目,錯得一塌糊塗……

「你怎麼會考不上呢?」祖母盯著他。

他說:「把你攢的錢買條海牛吧。」

祖母從未見過自己一口飯一口水撫養大的孫子究竟長成了什麼樣子。她伸出手去,在孫子的身上摸著。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的身體還沒有發育成熟,單薄得像片鐵片,脖子、胳膊、腿,都是細長的,胸脯還是孩子樣的扁平,但挺得很直,很有力感,眼睛既深又亮。整個兒看上去,像是一把過於鋒利的刀削出來的,瘦,而有精神。

祖母把黑陶罐遞給他:「夠買一條牛啦。」

「數數嗎?」

祖母搖搖手。十幾年裡,她無休止地搓著草繩,賣掉,一分一分地投往黑陶罐。這錢一分一分,不是從她的手上過的,而是從她心裡過的。她忘不了這個數目:七百塊!

「就請你德魁大叔幫咱下海牽回頭大牛來吧。」祖母被這件大事所激動,所興奮,顯得精神蓬勃,那對瞎眼似乎也在熠熠發光。

「幹嗎請人呢?」

祖母搖搖頭。她捨不得,也不放心讓她唯一的、才十五歲的孫子去干這樣艱辛的大事。去,坐汽車一天;回,得趕著牛,日夜趕路也得三天。再說,她是一個瞎子,和孫子合用一雙眼睛,她也離不開他。

「我看不見,燒呀煮的,一個火星迸到乾柴上,這茅屋……」

他不吱聲。晚上,他把祖母託付給好朋友們,夜裡,帶著錢,悄然離開了家門……

海邊的人一律用驚奇而又不信任的目光迎接了他:「買牛?就你?」

「不缺你們一分錢的。」依舊帶著稚氣的臉一陣臊紅,他用十分硬氣的話嗆得那些海邊的人面面相覷。

一個皮膚閃著古銅色光澤的大漢站在他面前。他的腿,短而粗,寬闊的肩膀,平直得像條木杠,胸脯厚得像堵牆,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形成兩個球形,一雙小眼,透出一股海邊人才有的野蠻。他嘲弄地一笑,把他帶到海灘。

一片粗碩的蘆葦,鬱郁蒼蒼。茅草在海風中哆嗦。透過蘆稈的空隙,看見大海在閃光。乍看,海灘是沉寂的。但大漢一聲轟雷般的吼叫,蘆葦叢中卧伏著的牛被驚起了,宛如一座座黑色的山峰平地突然升起。隨著大漢又一聲吼叫,那些山峰運動起來,聚向一處,朝遠處的大海邊兇猛地奔騰,蘆葦在劈開,在折斷,在牛們的踐踏中發出「咔吧咔吧」的爆裂聲。

大漢拉了他一把,用粗臂分開蘆葦,跟著追去。

他緊緊地跟上。

牛群被一直逼到海與蘆葦之間的一塊空白的褐色地帶,擠成一團,潮濕的海灘上留下無數混亂的蹄跡。

大漢坐下了,只給他一個脊背:「喂,要哪一頭?」

他沒有立即回答,用大得出奇的眼睛望著這令人激動不安的牛群。那些牛的一對對凸眼,琉璃球一般發亮,透出一股不可拘束的野性。被海風吹成金黃色的牛毛,在陽光下閃爍。牛蹄堅硬的叩擊,震得海灘微微發顫。

那是一塊塊鑄鐵,一個個走雷,一團團力量。

「到底要哪一頭?」

他仍然不作回答。十五歲了,十五歲的人辦事當然得有幾分樣子了,得穩重、老練。

青灰色的天空,與遠處的海水連接在一起,又猛然朝這邊人的頭頂上方高高地飛騰上去。一團團鉛色的雲,彷彿是遠處的波浪騰入天空,被風推著,直朝人的頭頂上方漫涌過來。無涯的大海洶湧沆漭,發出一片驚心動魄的澎湃之聲。一排排巨浪,朝岸邊滾動著,浪脊巍然聳起,形成一道道暗綠色的拱牆,壓過來了,轟然摔在沙灘上,「嘩嘩」崩潰了,留下一片白沫退下沙灘,又一道拱牆聳起,倒下……

他竟忘了他是來買牛的,久久地看著猛烈、癲狂的大海,轉而又看著那群風餐露宿在海邊、聽著濤聲長大的慓悍大牛。海風不住地掀動著他垂掛在額頭上的粗硬的黑髮。

「你還買不買了?」大漢說。

他站起來:「我要最高、最大、最凶的那一頭!」

大漢古怪地一笑,朝他點點頭。

他立即毫不含糊、報復性地也朝對方點點頭。

大漢從地上彈起,朝牛群衝去。牛群炸了,四處奔突。一頭小牛犢跌倒了,「哞哞」地驚叫著爬起來又跑。「嘚嘚」的牛蹄聲彙集在一起,變成「隆隆」的巨響。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一頭鬃毛亮得發黑的大牛緊追不放,牛閃電般地從他身邊不斷閃過。

他站著不動。

那條大牛直朝大海撲去。在藍白色的浪峰和高闊的藍天映襯下,這傢伙顯得十分威武。

「就是它!就是它!」他在心中叫著。

大牛衝到了海里,一排浪頭打過來,它忽地消失了。當海浪在它身上碰成碎末散落後,它昂首天空,響起重濁的「哞哞」之聲。那聲音和颯颯波聲融和在一起,讓人心顫。

大漢追了過去。它沿著海邊淺淺的潮水疾跑,濺起一路水花,一直濺到大漢的臉上。大漢急了,解下掛在腰裡的一圈繩索,「呼」地飛出去,繩圈不偏不斜地套在它的頸上。大牛把大漢拉倒了,但它也雙腿跪在了沙灘上。不等它躍起,大漢已一跳而起撲上去騎到它頸上,用手抓住自它幼年時就穿在它鼻上的銅栓。大牛站起來繼續跑動,並用力甩著腦袋,企圖把大漢甩落下來。大漢一手死死抱著它的頸,一手迅速地在銅栓上扣上了繩子,然後抓著繩子的另一頭往旁邊一跳。韁繩一下綳直了,那牛從鼻子里發出一陣痛苦得叫人難受的嘶鳴,以大漢為圓心,蹦跳著打著圓圈。大漢慢慢收緊繩子。它暴躁地跺了跺蹄子,用犄角掀翻了幾塊泥土,終於站住了。

大漢氣喘吁吁地牽著它走向他:「喂,行……行嗎?」

他望著它:眼睛呈黑色,鼻孔噴出的氣流衝倒了兩旁的野草,一對如大象巨齒一般的犄角,有力地伸向兩側,然後拐了個很優美的月牙彎兒,角質堅硬,閃著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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