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我的小星星

黃昏時,一隻木船把她們接來了。

人們管這些來自蘇州城的姑娘們叫「女知青」。同來的還有男知青,統統分給另一個村了。她們年紀都在十七八,長得不同鄉下姑娘,長胳膊長腿兒,一舉一動,輕盈盈的,往庄稼人面前一站,更顯白嫩。「筍芽兒!」她們一上岸,拄拐棍的老奶奶們覺得眼前亮閃閃的,就眯著常年水汪汪的老眼,挨著她們的臉蛋細瞧,然後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毛巾,擦著眼裡的淚水評價,又在地上點點戳戳著拐棍兒誇:「美得!像從天上飛下來的!」弄得這些姑娘們怪不好意思的,往下勾著下巴,抿著嘴,目光左右移動,害羞地笑。人們外三層里三層地圍住她們。她們像一群仙鶴飄落到一塊陌生的地方,怯生生地轉動著頎長的脖子,像在尋找什麼,又像是四周有什麼東西驚動了她們。

一群孩子,也把小腦袋從大人們身邊或大人們的大腿間鑽出,或爬到牆頭上傻獃獃地望著。他們中間的一個,忽然地,也不知為什麼,心裡感到特別的快活,和夥伴們在人群里鑽來鑽去,蹦蹦跳跳,打打鬧鬧,又不時地安靜下來,直著脖子,用好奇的眼睛,出神地望著她們。有一回,她們中間的一個大概覺得他好玩又可愛,側著臉朝他微笑著,並用一隻他從未見過的、十指細長而白凈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他害羞地把頭往臟乎乎的脖子里縮著,腚兒一埋,鑽到人堆後面去了。

毛鬍子隊長開始用沙啞、粗魯的喉嚨宣讀名單,把她們分派到各戶去了。

他靜靜地聽著,聽著,眼睛瞪著,心兒提著……太使他失望了——他家竟沒有派上一個!甚至連那個他平時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三鼻涕家都分到一個。這些夥伴們洋洋得意地幫著家裡的大人提起或背起她們的行李回家去了。走到他面前時,一個個顯得更得意了,脖子都梗著。他難過地退到一邊,倚在牆角上,用生氣、嫉妒而失望的眼睛望著她們和他們走去……

晚上回到家裡,他莫名其妙地掉了幾滴眼淚。

第二天一天,他的耳朵就不停地聽著他的夥伴們一個聲音比一個大地嚷嚷著,吹噓他們家分到的女知青:「她會吹口琴!你們家那個會嗎?」「她會畫畫!怎麼啦!」女孩子們心細,把什麼都看到了:「她吃飯可慢了,不用筷子,用把亮閃閃的勺。」「她有一面好看的小鏡子和一把大梳子!」孩子們把他們團團圍住了。他們真走運!

只聽見「哧溜」一聲,孩子們掉頭一看,是三鼻涕正把拖著的鼻涕沉重地吸回去。

三鼻涕站在凳子上:「分到我們家的,」他搖頭晃腦地,「會唱歌,我聽見啦!我媽也聽見啦,我爸也聽見啦,我姐……」他終於發現有點嗦:「我們全家人都聽見啦……」力沒聚在鼻頭上,鼻涕蟲又爬出來了。「哧溜」又吸回去。「可好聽啦!我……都不敢吸鼻涕……」孩子們「咯咯咯」地笑了。三鼻涕卻得意地把鼻涕吸得更響。

他坐在一旁,斜眼瞪著三鼻涕。有一陣,他真想朝他的鼻樑上實實在在地砸一拳:神氣樣!有什麼了不起!放學了,他誰也不答理,獨自走出校門,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路邊,不時地瞟一眼從校門延伸過來的路。三鼻涕過來了,走到他身邊停了一下,然後吸了個響鼻,傲氣地昂著頭走了。

「三鼻涕!」他狠狠地叫了一聲。

「以後,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以往很老實的三鼻涕揮了揮拳頭。

「三鼻涕!」他站了起來,「臭三鼻涕!」

三鼻涕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書包帶。他一拉,書包帶脫線了。他扔下書包,一手勒住三鼻涕的脖領,腿在下面猛一勾,三鼻涕「咕咚」摔在地上。他立即撲到三鼻涕身上,揮起拳頭。沒頭沒腦,把三鼻涕揍得「哇哇」亂叫,直到三鼻涕帶著哭腔求饒,他才鬆了手。

三鼻涕爬起來,一抹眼淚,依舊打了個響鼻,傲氣地昂著頭走了。

他沒有一點力氣了,抓著書包帶,就地拖著書包,垂頭喪氣回到家。他的那條白得沒有一絲雜毛的狗,老遠就斜著跑了過來迎接,弓起背,在他腳下繞來繞去,汪汪叫喚,像有什麼事情要告訴他。可他一點都沒覺察到,一腳把它踢到一邊。一進院門,他愣了:院子里那棵巨傘般的銀杏樹下,立著一個城市姑娘!

「新添一個,分給我們家啦!」媽媽喜滋滋地對他說,「叫姐姐呀!」

「我叫曉雅,就叫我雅姐,好嗎?」她有點羞澀地走過來,拉起他的手。

望了一眼雅姐的手,他害臊得趕緊把那雙黑乎乎的「臟爪子」抽了回去,往後退了兩步,望著她。

她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潔白的毛衣,一塊紅手帕綰著一頭黑髮,那對長長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珠兒像清水裡兩粒黑色的葡萄。她恬靜地朝他微笑著。

他倚在牆上,把眼帘掀起,落下,又掀起……

「多大?」媽媽一邊收拾房間,一邊問。

「十七。」她回答。

「家裡還有誰呀?」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聲音微弱地回答,「還有一個媽媽……」

媽媽停住了手裡的活,抬頭望著她,她卻不肯轉過臉來。媽媽轉而笑著說:「我來收拾,你拿條毛巾去河邊洗洗臉。」媽媽轉過身來又對他說:「帶你雅姐去河邊,當心水裡的石頭晃。」

她眼睛裡似乎含著一絲憂鬱。她用手挑了挑額上的几絲頭髮,那絲憂鬱暫時不見了。然後她把手朝他伸過來。他看了看被媽媽叫做「烏雞爪」的手,到底沒好意思伸過去,頭一低,走在頭裡。雅姐笑了笑,跟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呀?」雅姐問。

「星星。」

「星星?」

他點點頭:「媽媽說,她生我是在夜裡,一推開窗子,滿天的星星。」

雅姐笑了,笑得像綴滿星星的夜空那樣靜謐……

星星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全身透著一股野性。為了攆上一隻野兔,他能領著他的狗窮追不捨,全不顧地里的莊稼,把它們踩得七歪八倒。颶風天,他爬到村東那棵高得出奇的白楊樹頂上掏鵲窩,風撼動大樹,樹搖來晃去,似乎要狠狠把他拋擲下來。人們圍在樹下看著直冒冷汗,他卻像只猴子,毫不在乎地任大樹搖擺傾斜。除了睡覺,他整天手腳不閑,不肯安靜片刻,汗、泥巴、草汁、墨水,弄得渾身上下臟乎乎的。媽媽對他無可奈何,只有嘆息:「怎麼生了這麼個叫人操心的東西!」

雅姐卻從這孩子身上發現了叫她激動不安的東西……

到這裡第三天,雅姐正在房間里收拾她那套作畫的傢伙,只聽見星星的媽媽朝院里大聲嚷嚷:

「你又捏泥巴啦?上回撕紅你的耳朵,又忘腦勺後啦?還不快給我洗手!」

星星大概是玩入迷了,對媽媽的話竟然沒有絲毫反應。

媽媽火了,從屋裡衝出去。沒過一會兒,雅姐就聽見了星星「哎喲哎喲」的叫喚聲,便趕緊跑出來:

「大媽,怎麼啦?」

媽媽像抓兔兒一般拎著星星的耳朵:「這個鬼!你一會兒不盯住,他就捏泥巴,魂兒掉在泥巴里了!你看看!」

雅姐勸媽媽鬆開手,低頭一看,只見地上有許多泥巴捏的小人兒和各種小動物,她不禁立即被這些神態各異、造型誇張、充滿孩子浪漫的想像力的作品吸引住了。

媽媽對於「屢教不改」的星星,可真正生氣了,又要像往常一樣,抬腳要朝那些玩藝兒踩下去。雅姐雙手緊緊拉住她:「大媽,快別踩!」她彎下腰去,用細長的手指,小心地拿起一隻可愛的小羊羔兒,放在蓮白色的手掌上,高高地捧著,那雙長眼睛,晶亮晶亮。

媽媽大惑不解地望著雅姐。一群雞進菜園了,她攆雞去了。

「再捏一個好嗎?」

星星也困惑地望著雅姐的眼睛。

「捏吧。」

星星朝門外瞅了一眼媽媽,用那雙靈巧得不可思議的小黑手,在轉眼工夫里,捏了一個像是在狠狠地大發脾氣的婦女形象。他一縮脖子,小聲地告訴雅姐:「是我媽媽!」

雅姐越看越笑,兩手交叉著放在胸脯上,笑得靠在銀杏樹榦上,眼裡出了淚……

這以後,雅姐還發現這孩子的各種器官,對他周圍的世界有一種奇特的感受能力。

「雅姐!雅姐!池塘邊,草……草綠了!」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兩顆眼珠像泉水洗了一般發亮,結結巴巴地告訴她。

雅姐拉著他跑出院子。微微發潮的泥土上,一棵小草剛剛才冒出一星星誰也不會覺察到的淡綠的芽兒!她不由得用雙手輕拍著他的臉蛋兒:「星星,是你第一個感覺到春天快要來了!」

他對光和顏色的反應也敏感極了,像有一根特殊的神經。他就著木匠幹活時鋸下的各種木片兒的形狀,用紅紅綠綠的顏色,順勢畫成威武的國王,拖著長裙半躺著的公主和各式各樣的童話世界裡的形象。她幾次看見他望著天空的流雲、水上飛動的白鷺、清晨綠葉上的露珠所顯出的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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