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根紅布條

麻子爺爺是一個讓村裡的孩子們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頭兒。

他沒有成過家。他那一間低矮的舊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後邊的小河邊上,四周都是樹和藤蔓。他長得很不好看,滿臉的黑麻子,個頭又矮,還駝背,像背了一口沉重的鐵鍋。在孩子們的印象中從來就沒有見他笑過。他總是獨自一人,從不答理別人。他除了用那頭獨角牛之耕地、拖石磙,就很少從那片樹林子走出來。

反正孩子們不喜歡他。他也太不近人情了,連那頭獨角牛都不讓孩子們碰一碰。

獨角牛之所以吸引孩子們,也正在於獨角。聽大人們說,它的一隻角是在它買回來不久,被麻子爺爺綁在一棵腰一般粗的大樹上,用鋼鋸給鋸掉的,因為鋸得太挨根了,弄得鮮血淋淋的,疼得牛直淌眼淚。不是別人勸阻,他還要鋸掉它的另一隻角呢。

孩子們常悄悄地來逗弄獨角牛,甚至想騎到它的背上,在田野上瘋兩圈。

有一次,真的有一個孩子這麼幹了。麻子爺爺一眼看到了,不吱一聲,悶著頭追了過來,一把抓住牛繩,緊接著將那個孩子從牛背上拽下來,摔在地上。那孩子哭了,麻子爺爺一點也不心軟,還用那對叫人心裡發憷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把獨角牛拉走了。背後,孩子們都在心裡用勁罵:「麻子麻,扔釘耙,扔到大河邊,屁股跌成兩半邊!」

孩子們知道了他的古怪與冷漠,不願再理他,也很少光顧那片林子。大人們似乎也不怎麼把他放在心裡。村裡有什麼事情開會,從沒有誰會想起來去叫他。地里幹活,也覺得他這個人並不存在,他們干他們的,談他們的。那年,人口普查,負責登記的小學校的一個女老師竟將在林子里住著的這個麻子爺爺給忘了。

全村人都把他忘了。

只有在小孩子落水後需要搶救的時候,人們才忽然想起他——嚴格地說,是想起他的那頭獨角牛來。

這一帶是水網地區,大河小溝縱橫交錯,家家戶戶住在水邊上,門一開就是水。太陽上來,波光在各戶人家屋裡直晃動。「吱呀吱呀」的櫓聲,「嘩啦嘩啦」的水聲,不時地在人們耳邊響著。水,水,到處是水。這裡倒不缺魚蝦,可是,這裡的人卻十分擔心孩子掉進水裡被淹死。

你到這裡來,就會看見: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一會走動,大人們就用根布帶將他拴著;生活在岸上的孩子一會走動,則常常被新搭的籬笆擋在院子里。他們的爸爸媽媽出門時,總忘不了對看孩子的老人說:「奶奶,看著他,水!」那些老爺爺老奶奶腿腳不靈活了,攆不上孩子,就嚇唬說:「別到水邊去,水裡有鬼呢!」這裡的孩子長到十幾歲了,還有小時候造成的恐怖心理,晚上死活不肯到水邊去,生怕那裡冒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來。

可就是這樣,也還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要落水。水太吸引那些不知道它的厲害的孩子了。小一點的孩子總喜歡用手用腳去玩水,稍大些的孩子,則喜歡到河邊放蘆葉船或爬上拴在河邊的放鴨船,解了纜繩盪到河心去玩。河流上漂過一件什麼東西來,有放魚鷹的船路過,賣泥螺的船來了……這一切,都能使他們忘記爺爺奶奶的告誡,而被吸引到水邊去。腳一滑,碼頭上的石塊一晃,小船一歪斜……斷不了有孩子掉進水裡。有的自己會游泳,當然不礙事。沒有學會游泳的,有機靈的,一把死死抓住水邊的蘆葦,灌了幾口水,自己爬上來了,吐了幾口水,突然「哇哇」大哭。有的幸運,淹得半死被大人發現了救上來。有的則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特別是到了發大水的季節,方圓三五里,三天五天就傳說哪裡哪裡又淹死了個孩子。

落水的孩子被撈上來,不管有救沒救,總要進行一番緊張的搶救。這地方上的搶救方法很特別:牽一頭牛來,把孩子橫在牛背上,然後讓牛不停地在打穀場上跑動。那牛一顛一顛的,背上的孩子也跟著一下一下地跳動,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有救的孩子,在牛跑了數圈以後,自然會「哇」地吐出肚裡的水,接著「哇哇」哭出聲來:「媽媽……媽媽……」

麻子爺爺的獨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過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聽見人們四下里大聲吵嚷著:「快!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也只有這時人們才會想起麻子爺爺,可心裡想著的只是牛而絕不是麻子爺爺。

如今,連他那頭獨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了,牙齒被磨鈍了,跑起路來慢慢吞吞的,幾乎不能再拉犁、拖石磙子。包產到戶,分農具、牲口時,誰也不肯要它。只是麻子爺爺什麼也不要,一聲不吭,牽著他養了幾十年的獨角牛,就往林間的茅屋走。牛老了,村裡又有了醫生,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時,人們不再想起去牽獨角牛了。至於麻子爺爺,那更沒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除了守著那間破茅屋和老獨角牛,很少走動。他幾乎終年不再與村裡的人打交道,孩子們也難得看見他。

這是發了秋水後的一個少有的好天氣。太陽在陰了半個月後的天空出現了,照著水滿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蘆葦浸泡在水裡,只有穗子晃動著。陽光下,是一片又一片水泊,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一個打魚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橋上往下撒網,一抬頭,看見遠處水面上浮著個什麼東西,心裡一驚,扔下網就沿河邊跑過去,走近一看,掉過頭扯破嗓子大聲呼喊:「有孩子落水啦——!」

不一會兒,四下里都有人喊:「有孩子落水啦——!」

於是河邊上響起紛沓的腳步聲和焦急的詢問聲:「救上來沒有?」「誰家的孩子?」「有沒有氣啦?」等那個打魚的叔叔把那個孩子抱上岸,河邊上已圍滿了人。有人忽然認出了那個孩子:「亮仔!」

亮仔雙眼緊閉,肚皮鼓得高高的,手腳發白,臉色青紫,鼻孔里沒有一絲氣息,渾身癱軟。看樣子,沒有多大救頭了。

在地里幹活的亮仔媽媽聞訊,兩腿一軟,撲倒在地上:「亮仔——」雙手把地面摳出兩個坑來。人們把她架到出事地點,見了自己的獨生子,她一頭撲過來,緊緊摟住,大聲呼喚著:「亮仔!亮仔!」

很多人跟著呼喚:「亮仔!亮仔!」

孩子們都嚇傻了,一個個睜大眼睛,有的嚇哭了,緊緊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

「快去叫醫生!」每逢這種時候,總有些沉著的人。

話很快地傳過來了:「醫生進城購葯去了!」

大家緊張了,胡亂地出一些主意:「快送鎮上醫院!」「快去打電話!」立即有人說:「來不及!」又沒有人會人工呼吸,大家束手無策,河邊上只有嘆息聲、哭泣聲、吵嚷聲,亂成一片。終於有人想起來了:「快去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

一個小夥子躥出人群,向村後那片林子跑去。

麻子爺爺像蝦米一般蜷曲在小鋪上,他已像所有將入土的老人一樣,很多時間是靠卧床度過的。他不停地喘氣和咳嗽,像一輛磨損得很厲害的獨輪車,讓人覺得很快就不能運轉了。他的耳朵有點背,勉勉強強地聽懂了小夥子的話後,就顫顫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幾步,撲到拴牛的樹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陣,也沒有把牛繩解開。小夥子想幫忙,可是獨角牛可怕地噴著鼻子,除了麻子爺爺能牽這根牛繩,這頭獨角牛是任何人也碰不得的。他到底解開了牛繩,拉著它就朝林子外走。

河邊的人正擁著抱亮仔的叔叔往打穀場上涌。

麻子爺爺用勁地抬著發硬無力的雙腿,雖然踉踉蹌蹌,但還是跑出了超乎尋常的速度。他的眼睛不看腳下坑窪不平的路,卻死死盯著朝打穀場涌去的人群:那裡邊有一個落水的孩子!

當把亮仔抱到打穀場時,麻子爺爺居然也將他的牛牽到了。

「放!」還沒等獨角牛站穩,人們就把亮仔橫趴到它的背上。喧鬧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無數目光一齊看著獨角牛:走還是不走呢?

不管事實是否真的如此,但這裡的人都說,只要孩子有救,牛就會走動,要是沒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火燒屁股腚,牛也絕不肯跨前一步。大家都屏氣看著,連亮仔的媽媽也不敢哭出聲來。

獨角牛「哞」地叫了一聲,兩隻前蹄不安地刨著,卻不肯往前走。

麻子爺爺緊緊地抓住牛繩,用那對混濁的眼睛逼視著獨角牛的眼睛。

牛終於走動了,慢慢地,沿著打穀場的邊沿。

人們圈成一個大圓圈。亮仔的媽媽用沙啞的聲音呼喚著:

「亮仔,乖乖,回來吧!」

「亮仔,回來吧!」孩子和大人們一邊跟著不停地呼喚,一邊用目光緊緊盯著獨角牛。他們都在心裡希望它能飛開四蹄迅跑——據說,牛跑得越快,它背上的孩子就越有救。

被麻子爺爺牽著的獨角牛真的跑起來了。它低著頭,沿著打穀場「哧通哧通」地轉著,一會兒工夫,蹄印疊蹄印,土場上揚起灰塵來。

「亮仔,回來吧!」呼喚聲此起彼伏,像是真的有一個小小的靈魂跑到哪裡遊盪去了。

獨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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