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的小號

音樂學院演出廳背後的樹林是濃濃的黑暗。他無聲無息地坐在黑暗中的長椅上。

樂隊正在演奏。演出大廳在夜的天光下,更顯出一番神聖與高貴。它像一座高高的城堡。它本身就是凝固了的音樂。

有一陣,他的靈魂從黑暗中起飛,回到了這座巨大而深邃的大廳里。

柔和的燈光照著舞台。紫紅色的天鵝絨帷幕。黑色的演奏服里露出雪白的襯衫領子。觀眾的額頭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發亮。音樂把他們帶入天國,帶入凈土,也把他們帶入幽靜和歡鬧。音樂是一種精靈。它在誘惑和啟迪著人們的靈魂。在片刻之中,塵世消失了,一切醜惡和邪念皆遁去。剩下的只是一片乾乾淨淨的天真。

他演奏的是小號。

小號在暗色的背景下閃著古樸的亮光。小號的聲音悠揚明亮,小號的聲音單純寧靜。

他是樂團唯一的小號手。他的演奏是真正的,地道的。

他聆聽著從那座「城堡」溢出的樂音:如潮,如雲,如風,如雨,如秋之天空那般高遠……

他追憶著從前。近來,他總是沉湎於這種追憶。

小號聲從「城堡」中流入了夜空。

他不由得一陣神經質的顫抖。這個位置,本屬於他。他感到憤怒,並有一種深刻的妒意。隨即,便被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弄得心情一片悲涼。還有一絲糾纏不去的懊悔。

孩子尋過來了。

他看到了孩子。

孩子像盲人用腳尖試探路面一樣慢慢地走過來。

「我並沒有讓你來找我。」

孩子尷尬地、畏畏縮縮地站在樹下。

他站起來。他穿著一件過於寬鬆的風衣。

孩子的目光在夜色中黑亮黑亮地閃爍。

他走過來,拉起孩子的手,背對著演出廳,從黑暗走向黑暗……

那年那月那天的晚上,演出結束後,觀眾全都散去,他將小號放入盒中,和同事們一起走出了演出大廳。秋風中,他似乎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同事們似乎也都聽到了,紛紛停住了腳步。嬰兒的啼哭聲變得十分的清晰。他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半明半暗的台階上有一個鋪蓋卷樣的布包。他首先走了過去,同事們也都走了過去。他蹲了下來,看到了一張孩子的淚光閃閃的臉。他立即抱起了襁褓中的孩子,來到明亮的燈光下。孩子的眼睛在燈光的刺激下眯了一會兒,等終於適應了,便睜得大大的,天真無邪地轉動著望著人們。

「誰的孩子?」他下意識地大聲問。

「誰的孩子?」大家都在問。

鴉雀無聲。隨即,他和他的同事們都明白了:這是一個他的父母沒有勇氣向世界公開承認的產物。

人們沉默著,因為人們突然地面臨著一種過於沉重的責任。

又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看眾人,一聲不言,抱著孩子,帶著一種高尚的超人的感覺,以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住所。

以後的許多天里,人們一直在訴說著他的高尚和德行。

一個男人毫不猶豫地收養了一個嬰兒,比一個女人收養一個嬰兒,更能產生崇高感。許多天里,他就沉浸在這種感覺的暖流之中。當一位女性以她天生的母性動作幫著他給孩子重新整了整襁褓時,當一個男人逗弄了一陣他懷中的孩子,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時,這種感覺便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的心,使他的鼻頭酸溜溜的。他認識到了自己的善良與仁愛。他向人們無聲地表示:我要將這可憐的孩子撫養成人,為此,我不惜一切!在作這種表示時,他甚至會有一種美麗的悲壯感,彷彿在曠野上獨自一人看到了一輪巨大的落日。

那段日子,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因為對這小小嬰兒的收留而得到了激動人心的升華。

歲月漠漠流去,人們當初的那種目光漸漸黯淡下來,一切皆回到了塵土飛揚的庸常狀態。人們對他一個大男人窩窩囊囊地拉扯著一個孩子,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並且從開始小聲在背地裡嘀咕他影響了演奏,發展到公開抱怨他耽誤了大家。終於,在一次輪到他獨奏並且已經報幕,他卻因為孩子生病未能及時趕到演出廳而惹得台下一片口哨聲,使樂團的名譽受到極大的損害後,他被合情合理地解職了。

他絕不懷疑自己的行為。

他蔑視他們,並且是深刻地蔑視他們。

隨著突然地被人們拋入困境,那種悲壯與崇高感變得火一般燃燒著他的心靈。他看了看那些看上去都很高尚的同事,最後一次感受了一下那種似乎很神聖的氛圍,毅然決然地拿起他的小號,義無反顧地與這所現在在他的心目中已是一片惡俗的音樂學府告別了。

一年後,他帶著這個已經會走路的孩子離開了這座城市,因為,這座城市沒有他的位置,他無法養活孩子和自己。

看著這可憐的孩子一天天地長大,特別是當他帶著孩子擠在充滿汗臭和煙味的五等艙中去尋找生路時,他仍然被自己的高尚所感動,甚至會流下淚來。

後來,在一位過去的朋友幫助下,他在一個走村串巷的三流馬戲團謀了一個小丑角色。那時,孩子已經七歲,能記事了。

所謂馬戲團,就是幾隻瘦猴,幾條醜陋的狗,還有一隻掉了毛的狗熊。他的任務,就是在它們表演之間,穿插一些讓人發笑的小把戲。

他帶著孩子,隨著馬戲團到處流浪。到底要走向哪兒,是從來沒有定數的。夜裡,他們或者是歇在人家的馬棚里,或者與那些散發著膻味的動物們擠在一間堆放草料的庫房中。總是奔波,或在風中,或在雨里,或在曠野上,或搭乘一隻小木船慢吞吞地往前去。這些時候,過去的那種感覺已經蕩然無存了,剩下的僅僅是關於如何生存的心思。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這一偉大的舉動,忘記了自己所做出的巨大犧牲,彷彿他本來就應該養活這個孩子似的。一句話,只有現在,沒有了過去。由於如此,現在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皆變得非常平常、全在本來的意義上,沒有任何令人激動和快慰的地方。

這個孩子在他眼中的特殊性也漸漸消失了。

但當孩子偶然從他與一位朋友的談話中得知自己的來歷時,卻把他的一切行為都深刻地烙在了記憶里……

演出在一個打穀場上進行著。汽油燈發出顫抖卻又刺人眼睛的白光。馬戲團的到來,使無聊的鄉村興奮得發瘋,人們從四村八舍呼呼湧來,一時間,人聲鼎沸,煙囂塵上。

那隻瘦猴表演完畢,在台上撒了泡尿,引得土台下的觀眾笑得人仰馬翻。

他出場了,戴了一頂可笑的小花帽,擠眉弄眼吐舌頭,俗不可耐地朝觀眾進行滑稽表演。為了達到某種效果,他不惜自己的形象,甚至不惜侮辱自己。

觀眾一陣陣狂笑。

這正是馬戲團的頭頭要求他達到的效果。

不知是誰將墊在屁股下的草把扔到台上,隨即許多人都扔了起來,飛蝗一般,紛紛砸在他的臉上。他不能惱,還笑嘻嘻的,彷彿他是很歡迎這種胡鬧的。

一個喝了酒的光著身子的年輕農民居然跳上台來了。

他笑嘻嘻地迎過去。

年輕農民用迷迷瞪瞪的眼睛望著他,突然一把將他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台下一片瘋笑。

那年輕農民含含糊糊地說:「它……它哪兒該……該戴在頭上……」說著一把將帽子抓下來,夾在了褲襠里。

他追過來要奪回這頂帽子,年輕農民連忙將帽子拋到觀眾堆里。

於是這頂帽子被拋來拋去,最後,竟有一個惡作劇的壞小子往裡頭撒了一泡尿後又將它濕漉漉地甩回到土台上。

他站在台口,嘴唇哆哆嗦嗦。

台下人笑倒了一片。

他低下頭去,一步一步走向後台。

台下的人在吶喊:「小丑!小丑!」

孩子趕緊跑到台後。

他,一個中年漢子居然坐在黑影里哭了。

孩子很懂事地坐到他身邊。

當天夜裡,他帶著孩子離開了馬戲團,茫無目的地走向了他方。

又過去了三年,孩子十歲了。

他的頭上已經過早地冒出白髮,背也明顯地駝起來,滿臉皺紋,又深又亂,眼神顯得很疲乏。他再也不去思考自己。他什麼也不思考。他有點兒麻木,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

這年秋天,他又被人打了。

這天,他領著孩子路過一個水果攤,孩子見到剛上市的柿子,有點兒挪不動腳步,眼睛饞巴巴地盯著柿子看。他停下,摸索著口袋。口袋裡太羞澀,他好不容易才掏出幾毛錢來。思量了半天,又把幾毛錢放回到口袋裡。

他和孩子坐到馬路邊上。孩子總用管不住的眼睛看那水果攤,而他總在考慮到底給不給孩子買那柿子。

「走吧。」孩子要抵擋那誘惑,說。

「你就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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