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

一個秋日的黃昏,村前的土路上,蹣跚著走來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時,秋秋正在村頭的銀杏樹下撿銀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了,幾根灰白的頭髮,很難再遮住頭皮。瘦削的肩胛,撐起一件過於肥大的舊褂子。牙齒快脫落盡了,嘴巴深深地癟陷下去,嘴在下意識地不住蠕動。她拄著一根比身體還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隻瘦瘦的藍花布包袱,一身塵埃,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而來。她終於走到村頭後,便站住,很生疏地張望四周,彷彿在用力辨認這個村子。

受了驚動的秋秋,閃到銀杏樹後,探出臉來朝老婆婆望著。當她忽然覺得這是一個面孔和善且又有點叫人憐憫的老婆婆時,就走上前來問她找誰。

老婆婆望著秋秋:「我回家來……回家……」她的吐詞很不清晰,聲音又太蒼老、沙啞,但秋秋還是聽明白了。她盯著老婆婆的面孔,眼睛裡充滿疑惑:她是誰?秋秋很糊塗,就轉身跑回家,把七十多歲的奶奶領到了村頭。

奶奶盯著老婆婆看了半天,舉起僵硬的手,指著對方:「這……這不是銀嬌嗎?」

「我回家來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過來。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來啦,不走啦……」

圍觀的人慢慢多起來。年輕人都不認識老婆婆,問年紀大的:「她是誰?」「銀嬌。」「銀嬌是誰?」「銀嬌是小巧她媽。」「小巧是誰?」「小巧淹死許多年了。」……

這天晚上,秋秋坐在奶奶的被窩裡,聽奶奶講老婆婆的事,一直聽到後半夜……

你銀嬌奶奶這一輩子就做一件事:給人家幫哭。這幾年,幫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誰家辦喪事,總要請人幫哭的。辦喪事的人家,總想把喪事辦好。這喪事要辦得讓前村後舍的人都說體面,一是要排場,二是要讓人覺得苦、傷心。辦喪事那天,從早到晚,都有很多人來看。奶奶就喜歡看,還喜歡跟著人家掉眼淚,掉了眼淚,心裡就好過些。誰家的喪事辦得不好,誰家就要遭人議論:「他家裡的人都傷心不起來,一群沒良心的。」其實呀,也不一定是不傷心,只是那一家子沒有一個會哭的。要讓人覺得傷心,就得一邊哭一邊數落。有人就不會數落,光知道哭。還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會說話,一哭起來,就瞎哭了,哭了不該哭的事情。好幾年前,西王莊周家姑娘死了,是瞞住人打胎死的,是件醜事,是不好張揚的。嫂子是半痴人,卻當了那麼多人的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數落:「我的親妹妹哎,人家打胎怎麼一個個都不死呢,怎麼你一打胎就死呢?我的苦妹子……」被小叔子一巴掌打出一丈遠:「死開去吧,你!」有人倒不至於把事情哭糟了,但哭的樣子不好看,怪,丑,聲音也不對頭,讓人發笑,這就把喪事的喪給破了。這哭喪怎麼那樣要緊,還有一點你曉得嗎?你小孩子家是不曉得的。奶奶告訴你:說是哭死人呀,實是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讓他這麼白白地死呀,得會哭,會數落死人一生的功德。許多好人死了,就缺個會數落的,他一生的功德,別人也記不起來了。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死了,活人沒得到一點好處,多可惜!如果能有個會哭的,會數落的,把他一輩子的好事一一地擺出來,這個好人就讓人敬重了,他家裡的人,也就跟著讓人敬重了。碰到死去的是個壞人、惡人,就更要會哭會數落了。誰也不會一輩子都做缺德事的,總會有些善行的。把他的好事都說出來,人心一軟,再一想人都死了,就不再計較了,還會有點傷心他死呢,覺得他也不是個多麼壞的人,他家裡的人,也就從此抬起頭來了。

就這麼著,一些會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請去幫哭。你銀嬌奶奶哭得最好,誰家辦喪事,總得請她。村裡人知道她會哭,是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十三歲那年秋天,到處是瘟疫。那天,早上剛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媽就去了。苦兮兮地長到十六歲,這年末春,村西頭五奶奶死了。下葬這一天,兒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望哭,指指點點地說誰誰哭得最傷心,誰誰肚裡苦水多。你銀嬌奶奶就打老遠處站著。這五奶奶心慈,把你沒依靠的銀嬌奶奶當自己的孫女待。在你銀嬌奶奶心中,五奶奶是個大恩人。這裡,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沒力氣了,你銀嬌奶奶過來了。她「撲通」一聲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聲地流淚,接著就是小聲哭,到了後來,聲越哭越大。她一件一件地數落著五奶奶的善行,哭得比五奶奶的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媳婦都傷心。她趴在五奶奶的棺材上哭成個淚人,誰都勸不起她來。哭到後來,她哭不出聲來了,可還是哭。在場的人也都跟著她哭起來。打那以後,誰都知道你銀嬌奶奶哭得好。誰家再有喪事,必請你銀嬌奶奶幫哭。不過,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你銀嬌奶奶怎麼哭得那麼好。她心裡有苦,是個苦人!……

銀嬌奶奶回來後,出錢請人在小巧當年淹死的小河邊上蓋了一間矮小的茅屋,從此,徹底結束了漂流異鄉的生活。

秋秋常到銀嬌奶奶的小屋去玩。有時也與奶奶一起去,每逢這時,她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兩個老人所進行的用了很大的聲音卻都言辭不清的談話,看她們的腦袋失控似的不停地點著、晃動著。有時,她獨自一人去,那時,她就會沒完沒了地向銀嬌奶奶問這問那。在秋秋看來,銀嬌奶奶是一個故事,一個長長的迷人的故事。銀嬌奶奶很喜歡秋秋,喜歡她的小辮、小嘴和一雙總是細眯著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的顫抖不已的手來,在秋秋的頭上和面頰上撫摸著。有時,銀嬌奶奶的神情會變得很遙遠:「小巧,長得是跟你一個樣子的。她走的時候,比你小一些……」

秋秋一有空就往河邊的茅屋跑。這對過去從未見過面的一老一小,卻總愛在一塊待著。秋秋的奶奶到處對人說:「我們家秋秋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幾十年,江南人也要幫哭嗎?」秋秋問。

「蠻子不會哭,說話軟綿綿的,細聲細氣的,哭不出大聲來,叫人傷心不起來。江南人又要面子,總要把喪事做得很體面,就有不少江北的好嗓子女人,到了江南。有人家需要幫哭就去幫哭。沒幫哭活時就給人家帶孩子、縫衣、做飯,做些零七八碎的雜活。江南人家富,能掙不少錢呢。」

「你要掙那麼多錢幹嗎?」

「蓋房子,蓋大房子,寬寬敞敞的大房子。」

「怎麼沒蓋成?」

「蓋成了。」

「在哪兒?」

「離這兒三里路,在大楊庄。」

當秋秋問她為什麼將房子蓋在大楊庄,又為什麼不住大楊庄的大房子卻住在這小茅屋時,她不再言語,只把眼睛朝門外大楊庄方向痴痴地望,彷彿在記憶里尋找一些已經幾乎逝去的東西。不一會兒,秋秋聽到了她一聲沉重的嘆息。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總沉默著。

秋秋回到家,把這番情景告訴奶奶,並追問奶奶這是為什麼。

奶奶就告訴她:「那時,你銀嬌奶奶幫哭已很出名了。誰家辦喪事,方圓十里地都有人趕來看她哭。她一身素潔的打扮,領口裡塞一塊白手帕,頭髮梳得很整齊,插朵小藍花。幫哭的人總要插一朵小藍花。她來了,問清了死人生前的事情,嘆口氣,往跪哭的人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頭朝天仰著,就大哭起來。其他跪哭的人都忘了哭,直到你銀嬌奶奶一聲長哭後,才又想起自己該做的事情,跟著她,一路哭下去。你銀嬌奶奶的長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顫。她一口氣沉下去能沉好長時間,像沉了一百年,然後才慢慢回過氣來。她還會唱哭。她嗓子好,又是真心去唱去哭,不由得人不落淚。大夥最愛聽的,還是她的罵哭。哭著哭著,她『罵』起來了。如果死的是個孩子,她就『罵』:『你個討債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飯地把你養這麼大,容易嗎?你這沒良心的,剛想得你一點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麼好意思喲!』她哭那孩子的媽媽怎麼懷上他的,怎麼把他生下來的,又是怎麼把他拉扯大的。哭到後來,就大『罵』:『早知道有今天,你娘一生下你,就該把你悶在便桶里了……』假如死的是個老人,她就『罵』:『你個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們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閑了,讓我們受罪了!你為什麼不把我們也帶了去呀!你害了我們一大家子啊!……』這麼一說,這麼多人跑這麼遠的路來聽你銀嬌奶奶哭,你也就不覺得怪了吧?就在這聽哭的人當中,有一個大楊庄的教小學的小先生。那個人很文靜,臉很白,戴副眼鏡。他只要聽到你銀嬌奶奶幫哭的消息,總會趕到的。他來了,就在人堆里站著,也不多言,不出聲地看著你銀嬌奶奶。每次幫哭之後,你銀嬌奶奶總像生了一場大病,臉色很難看,坐在凳上起不來。聽哭的人都散去了,她還沒有力氣往家走。那個小先生總是不遠不近地一旁站著。你銀嬌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後來,你銀嬌奶奶就跟他成家了。那些日子,你銀嬌奶奶就像換了一個人,整天笑眯眯的,臉色也總是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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