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雛

阿雛堅決地記住:他的雙親亡於他六歲那年一個秋天的夜晚。

那天,有路人捎來消息:五里外的鄒庄要放電影。路遠,父母怕阿雛睡沉了骨頭軟,難抱,便掏給他五分錢買糖嗍,軟硬兼施,終於將他哄住,跟老祖母待在了家中。

看電影的人很多,田埂上行人縷縷行行,互相呼喚著,黑空下到處是遠遠近近的人聲和小馬燈閃爍的黃火。

要過渡。

河邊站滿了急匆匆的人,船一靠岸,逃難一般都搶著上,船舷離水面只剩兩三寸了,還又爬上兩個大漢來。船離了岸,船上人一個挨一個,挺直了身子,棍子似的立著,戰戰兢兢,全不敢看水。船歪歪地行至大河中心,遠處一艘輪船駛過,把波浪一層層地擴大過來,人一搖,船一晃,翻了。

各人顧各人,趕緊逃命,河上一片呼爹叫娘。會水的,自然不在乎。半會水的,嗆幾口水,也翻著白眼上了岸,直著脖子吐水。阿雛的父母皆是「旱鴨子」,聽見喊了幾聲,沉了。

上了岸的人忽然想起似乎該下河救人,無奈天陰黑得讓人膽怯,幾個下河的光在水面上亂喊亂抓,動作不小,卻是虛張聲勢,沒有一個敢往河水深處扎的。待有膽大的趕到,時間又太遲了。

出事後幾日,大狗的老子在河邊村頭說,當時,船翻了,阿雛的父親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兩人就一起沉到了河底。他就又掐又擰,可阿雛的父親任掐任擰死不撒手。他想自己小命這回要玩完了。吃了一嘴河底爛泥,他兀生一個大的智慧:拔出口袋裡的手電筒,往阿雛父親手裡一塞!靈!阿雛父親嗆蒙了,以為一定抓住了什麼救命的東西,鬆了他,卻抓住那手電筒。他乘機一鬆手電筒,擺脫了阿雛父親,鑽出水面,一人爬上了岸。

說這話時,大狗老子的臉很活,很有光澤,顯得自己的智慧比別人優越許多。

而那些聽的人都驚呼:「險啊!」很有些佩服大狗老子的聰明和狡猾。

「放在我,早就跟著去陰曹地府充軍了。」

「那你就不能抱著你胖老婆睡覺了。」

「哧哧」的,有兩個女人笑。

說到最後,大狗的老子不免有點惋惜,道:「那支手電筒,我是剛買的。」

夾雜在人群中的阿雛,一直無聲無息地聽著,後來就蹲在了地上。人群散了,也還蹲在地上。蹲不住了,就癱坐在地上,用目光獃獃地看著河水,看著河上漂過一段朽木、一隻死雞、一朵碩大的菊花……天黑了,還看。

過了三年,老祖母不在了,阿雛就一人過,有時到外祖母家混幾頓,有時就在村子裡東一家西一家地吃。他固執地認為村裡人都欠他的。他的吃相很兇,像條餓極的荒原狼崽,不嚼光吞,飯菜里一半外一半,撒一桌、一地,鼻尖上常沾著米粒在外面閒蕩。

阿雛養得極壯實,比同齡孩子足高一頭。天生一頭又黑又硬的捲髮,像一堆強力螺旋彈簧亂放著。眼睛短而窄,目光里總是藏著股小獸物的惡氣。

村裡的孩子都怕他,尤其是小他兩歲的大狗。

他上學時,很氣派,前呼後擁地跟著一大幫孩子。他讓他們用一張凳子抬他走,這幾乎成為一種嗜好。一到雨天,他越發地愛這樣做。他要看那些小轎夫們在泥濘中滑得東倒西歪,滑得「嘟嘟」放屁。要是把他摔了,他就一定用腳踢他們的肚子或屁股。他很少親自做作業,他指定誰代做,誰就得做。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他幾乎就沒在家裡吃過一頓早飯。他把誰的鼻子一點,說聲「你!」誰就得帶煮熟的雞蛋。那回輪到大狗帶雞蛋,恰好家裡剛將雞蛋賣掉,他便只好去偷,被人家抓住,連拍了三個後腦勺。

這裡沒有敢不聽他話的孩子。不聽?他會刁鑽古怪地懲罰你:把你誆到麥地里,扒了你的褲子,讓你露出「小茶壺」,光腚兒蹲著,羞得沒法出去;逼你沿著梯子爬上屋頂,然後一腳蹬翻梯子,讓你去受太陽的烤晒。最狠的一招是讓全體孩子都來冷落你,把你干在一邊,讓你嘗一份孤單,並不時受到各種各樣的捉弄和各種各樣的疼痛。你一天堅持不到晚,准要去偷家裡的東西低三下四地去討好他。

誰也不敢告訴家裡的大人,告訴了,除了他本人落個不自在,還有可能會殃及他一家。

大狗是阿雛的尾巴。

阿雛讀五年級了,管他的是「楊老頭子」——阿雛從不叫「楊老師」。楊老頭子年紀大了,眼睛高度近視,在黑板上寫字時,臉挨黑板很近,鼻尖差點擦著黑板了,像在嗅什麼味道。阿雛叫他「楊老頭子」,甚至能叫得讓「楊老頭子」聽見。「楊老頭子」氣了,要揪他的耳朵。可一般很難成功:阿雛只需溜出去十碼開外,也就不在他視野之中了。

楊老頭子梗著脖子,眼珠子鼓鼓地向校長韓子巷大聲嚷:「不開除他,我不教了!」

於是,韓子巷就把阿雛叫了來,罰他半天站。

算起來,已罰站四次了。第四次罰站時,阿雛看見大狗在辦公室門口晃過,眼睛裡似乎有點嘲笑的意思。不是韓子巷拿眼盯住,他當時就想讓大狗「吃生活」。

阿雛恨起「楊老頭子」來。

楊老頭子每天起得絕早,第一件大事就是抓張早過期的破報蹲茅房。這地方稱解小便為「解小手」,稱解大便為「解大手」,又稱之為「出恭」。出恭一般都是坐著出,那凳子叫「恭凳」。楊老頭子坐恭凳極有功夫,一坐能坐個把小時。茅房前後都是青翠的竹林,早晨,有鳥立竹梢上叫,其聲如水滴落入靜潭那般清脆。楊老頭子一邊愉悅地聽,一邊翻來覆去「嗅」那最終要做手紙的一角廢報,覺得渾身疏通。天天如此,「恭」是出得十分的認真。

這天,他照常起早,照常做他的功夫,開頭平安無事,中途大概是因為人老便秘,用足氣力一蹬腳下的板子,「咔吧」一聲,未及明白過來,恭凳的凳腳已斷,人「撲通」跌落於糞坑。

這事倒也讓幾個年輕教師樂了好幾日。

放鴨的老周五路遇楊老頭子,也是多嘴,向楊老頭子要了根煙抽,就向他耳語:「那天,我在河裡放鴨,見阿雛拿把鋸子貓在您茅房裡。」

楊老頭子掉頭回走,察看了凳腿,果然為鋸子所鋸,頓時氣得亂蹦亂跳,朝韓子巷大吼:「你去教!」

阿雛由人看著關押了一天。

楊老頭子罷教一周,眾教師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上講台。從此,楊老頭子則以一種老人才有的冷目極討厭地盯阿雛。

從此,老周五的鴨一驚一乍,時不時嘎嘎亂叫,撲著雙翅在水上倉皇四竄,劃無數條白練,像是被什麼驚著了。

正是鴨踴躍下蛋的日子,這使老周五大傷腦筋。此時的鴨,只能在河坎的蘆葦叢里安靜地歇著,驚不得。驚了,肛門一松,蛋就都滑脫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周五要從鴨欄里拾溜尖一大柳籃子鴨蛋,樂得從嘴角流哈喇子。這幾日早上,只能撿幾枚,連籃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斷定是黃鼠狼盯住了他的鴨。

當阿雛聽到他狠狠地向人訴說黃鼠狼的罪惡時,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裡陰笑。此事當然是他所為:他抱了一隻貓,悄悄潛在蘆葦里,瞅准機會,突然地將貓往鴨群里一拋!

阿雛不想就此罷休,阿雛從沒饒過人。

立秋了。此地有個風俗:立秋這天家家要吃瓜。至於為什麼要吃瓜,誰也說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雛在河邊釣魚,見老周五摟著一個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幹活了,阿雛便閃進老周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個小洞,尋來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紅瓤一頓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圓。

阿雛認定:周五爺特別可惡!

他蓄了一泡尿,想撒去,轉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對短而窄的眼睛惡惡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周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頭,大聲叫,把兒孫們都喚了來,說是請他們吃瓜。一刀劈去,瓜頓成兩半,黃湯四濺,流一桌子。

老周五氣瘋了,衝進廚房,抓著切板和菜刀,衝到巷子里,用刀在切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這是這地方上最惡毒的一種詛咒人的方法,輕易是不用的。據講,作惡者的靈魂會被剁死。老周五並不像一般人邊剁邊罵,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臉色發灰,冰冷,高高的眉棱下,一對微黃的眼珠卵石一般凝著。每刀剁下去,總要在切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時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搖動幾下方可拔出。

阿雛一動不動地坐在門檻上,只將目光從眼梢上射出去,盯著老周五往前挪動的曲腿,用白得發亮的牙齒咬嚙著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鋸齒一般。

幾天以後,阿雛在一座木橋頭與老周五相遇。當時,老周五正把一擔糞撂在橋頭喘息,打算待積蓄了力量後再挑過橋去。

「五爺,我幫你一桶一桶抬過去吧。」

這使老周五十分震驚:阿雛也肯幫人忙?阿雛!阿雛幫過誰的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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