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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河北早早地下了一場大雪。雪下得那麼早是多年沒有的事。晝夜不斷下了兩整日。雪一停,氣溫驟降,寒冷了。一尺多厚的雪,使大地白茫茫一片,一里地開外走著的一個人,都能被別人望見得分明。麻雀蹦過的地方,田鼠兔子跑過的地方,在潔白如氈的雪面留下清楚的印痕。

歐洲戰場上,不斷有美英蘇三國的好戰績傳到中國。中國各大城市裡具有愛國良知的中國人,奔走相告,無不大受鼓舞,都預見到德意日三個法西斯國要完蛋了,中國抗日勝利的曙光在眼前了,受日軍蹂躪的苦日子就要熬出頭了。

然而在河北平原的這一地區,農村裡的同胞,依然過著終日提心弔膽的日子。只要鬼子們存在一天,他們的恐懼心理那是很難由於歐洲戰場上傳來的好消息而徹底解除的。何況種種好消息,並不能及時地,直接地傳到他們耳中。別說農民們了,連羅隊長這樣的人物,也是過了很久才經由上級的形勢傳達渠道所知曉。

王文琪又被池田老鬼子派兵「請」入了縣城一次。因為藤野那廝親自進了一次縣城,向池田老鬼子彙報替王家修繕家院的任務完成的情況,得到了池田老鬼子的表揚。他趁機就問,何時派兵保護著王文琪將他家的古畫送來?池田老鬼子本不知道古畫不古畫的這麼一件事。但他是何等狡猾的傢伙,一聽就猜到了在藤野和王文琪之間肯定有過怎樣的談話,裝出知道古畫一事的樣子,問藤野是否已從王文琪那裡得到了寶貝?

長官這麼問,藤野豈敢撒謊,立刻從武裝帶上取下了那環玉鐲,說是王文琪主動送給他的,而他帶入縣城,就是為了要當面轉送給尊敬的長官,以感激長官對自己的教誨。

老鬼子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個不休,邊問藤野——自己派他去守炮樓,他有怨氣沒有?

藤野雙腿啪地一併,挺胸昂首,敬過軍禮之後信誓旦旦地回答,起初是多少有點兒怨氣的。但後來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就非但一點兒怨氣也沒有了,反而萬分地感激長官了。

池田問他想明白了什麼道理?

他說,長官將艱苦的任務派給自己,等於是將磨鍊的機會賜給了自己。而一名大日本皇軍的軍人,沒有經過磨鍊的話,那就不配繼續提拔,那也就不能在軍中進步。

池田老鬼子聽了高興,將愛不釋手的鐲子還給了他,說自己非常希望早日欣賞到那幅中國古畫,命他儘快保護王文琪帶上畫到軍營里來。

就這麼的,王文琪又出現在了老鬼子池田面前,穿著鬼子的軍裝、皮靴,戴著鬼子的帽子;軍裝外還披著藤野的呢大衣。

那是一幅唐寅唐伯虎的畫,而且還是唐伯虎的一幅較著名的畫。雖經千年流傳,品相仍好。王文琪同時還帶去了一冊古畫鑒別方面的書,翻開來請老鬼子看——書中整整一頁評價的正是那一幅畫。

老鬼子趨前看,退後看,從左看,從右看,看得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

王文琪說那冊書籍是特意帶來,要一併敬獻給他的。老鬼子樂不可支,不斷拍王文琪的肩,拍王文琪臉頰。藤野從旁看得明顯地嫉妒,因為在日軍中,等級之間的尊卑是極嚴格的,一位長官不論對下級多麼賞識,那也只會拍拍對方的肩而已,從不會拍對方臉頰的。

老鬼子欣賞到後來,席地盤腿而坐,不再跟王文琪和藤野說話,也不再看他倆,彷彿已根本忘了他倆的存在,望著古畫,大睜雙眼入禪了似的。

藤野趁此機會悄悄與王文琪耳語了幾句,提醒王文琪別忘了在他的長官面前替他說好話,王文琪請他放心,說絕對忘不了。走近池田,也彎腰對老鬼子耳語道:「太君,藤野君要回炮樓去了,他等著向您告別呢。」

老鬼子這才站起,親自從牆上取下畫,緩緩地小心地捲起,連同那一本書籍,放入了專用以存放保密文件的保險柜。轉身對藤野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揮手讓藤野走了。

當晚,老鬼子親自也是獨自陪王文琪吃飯,二人又飲了清酒。老鬼子飲得很節制,王文琪更是作作樣子而已。

飯後,老鬼子將王文琪請到二戰軍事地圖前,指著突出標明的諾曼底說,自從美英聯軍贏得了這一戰役的勝利以後,歐洲戰場的戰局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他認為,不久事實將證明,德國必敗,義大利軍隊更經不起美英聯軍的迅猛打擊,二戰首先在歐洲戰場結束的日子不遠了。

王文琪暗自一算,那時諾曼底戰役已經結束五個多月了,心中不禁五味雜陳,感慨萬千。

老鬼子話鋒一轉,用語調鏗鏘,落地有聲的中國話說:「但是二戰的結束,並不意味著日本對中國的征服戰爭也會隨之結束。只要中國還沒徹底屈服,大日本皇軍,就要將這場對中國發動的聖戰進行下去。二戰是二戰,大日本皇軍的聖戰是聖戰!德國和義大利都失敗了,完蛋了,大日本皇軍的對華聖戰那也不會失敗!中國必將成為日本的全面佔領國!日本必將成為整個亞洲的長期統治國!英美兩國即使大獲全勝,那也根本顧不上轉過身就來插手亞洲的事!百萬皇軍陳兵中國東北,蓄勢待發,隨時會給予企圖從中國東北入境支援中國的蘇軍以迎頭痛擊!……」

老鬼子一句說得比一句語氣加重,接二連三不停頓地說了以上一大番話,說得很激動,臉由於激動而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脖子,連脖子上的青筋也凸顯著了。彷彿,王文琪是一個不同意他的看法,並以辯論冒犯了他的大膽之人,而這令他惱怒。

王文琪覺得,老鬼子肯定是受到了什麼嚴重刺激,所以才會忽然的情緒那麼失控。

可能有什麼事會使他大受刺激呢?

除了從歐洲戰場上傳來的不利於日軍的戰況消息,難道還會是別的什麼事嗎?

王文琪一作出此種判斷,心中暗喜,甚至也湧起了一陣大的激動。但他裝出木訥的漠然的樣子,一會兒隨著老鬼子的手望向地圖,一會兒將目光收回,表情卑恭而困惑似的望著老鬼子。

老鬼子終於發問了:「你的,明白?」

王文琪低聲回答:「太君,我不怎麼明白戰爭的事。」

老鬼子對他的回答明顯不滿地「嗯」了一聲,後退一步,不錯眼珠地瞪著他又問:「你的,不相信我的看法?!」

王文琪立刻「特鬼子」地將頭一低,雙腿一併,姿態更加卑恭地說:「尊敬的太君,我不敢。正因為我不明白戰爭的事,所以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太君的看法。我認為,太君您不但是一位皇軍中傑出的實戰指揮官,而且還是皇軍中的一位軍事思想家、觀察家。您的看法,那一定是正確無比的。」

老鬼子聽著聽著,臉上漸漸浮現起微笑了,拍王文琪的肩,拍王文琪的臉頰,連說:「很好,很好。你的,立場大大的好!」

那時王文琪內心裡,喜悅和激動過後,心波還未平靜,隨之又生出有悲哀意味的感想來——歐洲戰局發生了那般巨大的變化,德意法西斯國分明已處於戰役劣勢,敗象顯現,可自己這個並不真的是農民的中國人,竟然一無所知!及時知道的話,自己起碼會早喜悅幾個月啊!這幾個月里,他的日子就從沒有過任何喜悅,除了為保全性命而經受的提心弔膽,再就是因所受的誤解而感到的委屈和鬱悶!

老鬼子又盤腿坐下了,命王文琪坐他對面,換了一副面孔,和顏悅色,推心置腹般地說,王文琪既然相信他的看法,那麼作為他的也是大日本皇軍信任的朋友,就理應替他將他的正確看法告訴更多的中國人,使更多的中國人也深信不疑。

王文琪保證自己會那麼做了。

「麥子的,水稻的,明年,皇軍要求多多的種。違抗的,死啦死啦的!」——老鬼子又聲色俱厲起來。

王文琪說:「太君請放心,我們韓王村的人,沒人敢違抗。別的許多村,我也通告過了,農民們都表示服從。」

老鬼子說:「雞、鴨、鵝、狗,還有豬的,必須統統的養!狗肉的,皇軍也大大的愛吃!各種蛋類,營養的好!皇軍在中國,營養要加強加強的!」

王文琪頻頻點頭,連說那是。並且小心翼翼,試探地說,中國農民們養是沒問題的,他們本就願意養。但能否考慮,皇軍不要全部徵收,也給農民們留點兒,以使他們長期保持養下去的積極性?

老鬼子微笑了,說那當然可以。王文琪說的道理,他當然是懂得的。說他希望以後看到的情況是——皇軍根本不必各村去搜。說搶的不好,有損大日本皇軍的形象,也不符合「大東亞共榮圈」的遠景。而應該是中國農民們按時地,定量地,主動地送到軍營里來。說到了那時,他將向上級要求,長期駐守這一地區,將縣城當成他在中國的第二故鄉。他要像派駐總督那樣經常各處視察,獎勵良民,懲罰逆民,同時留意散落於中國民間的字畫、古物。他承認他對中國的那些東西喜歡之至……

王文琪顯出很嚮往的樣子,說但願那樣的時候早點兒到來,那真是太美好的前景了。

副官輕輕推著佐藝子進入,老鬼子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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