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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王文琪,在離韓王村還二三里處,非鬧著下了摩托自己走回村去不可。於他,那自然是明智的決定。不是古代金榜上獨佔鰲頭的狀元郎,不是榮歸故里的官老爺,不是衣錦還鄉的大商人,搞那麼耀武揚威的護送陣仗,他哪裡經受得了呢?何況是國難當頭時期,何況是由中國人見了都痛恨的鬼子兵護送!明擺著會使鄉親們不拿好眼色看他!可那也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事啊!那些鬼子是在執行任務啊!他們認為他們必須將任務完成到底啊!如果他進行解釋,他們也許會被他說服,依了他。但他那些顧慮,難道是可以向鬼子兵們陳述的嗎?不解釋,還偏要下了摩托,不肯再被老老實實護送著往前走,這就使鬼子兵們一個個特惱火。像他恨他們一樣,他們一個個也是極恨他的,每個的內心都涌著想殺了他的衝動。站在他們的角度而言,王文琪同樣是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這不三不四的中國人只不過為他們的池田長官治好了腰疼,並沒對大日本皇軍作出了什麼巨大貢獻,何以就該在軍營里受到那麼高規格的優待?這使他們不以為然。特別是,當佐藝子奉命陪他睡了一夜的「新聞」在軍營中不脛而走,他們人人都知道了以後,每一個都心理特不平衡。都不由得想——我們背井離鄉,多次冒著槍林彈雨出生入死,難道不比這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更有資格享受享受佐藝子那性感十足的肉體嗎?更使他們恨到牙根的是,據說佐藝子還興高采烈的,看去根本不是在奉命行事,而是也被賜給了一次享受他的良機似的!不錯,他說日本話的語調好聽,日本歌也唱得好聽,這兩點強過於他們,分明使佐藝子那個淫蕩的小尤物受了蠱惑!但一個不三不四的中國人,居然能將日本話說得比他們這些帝國皇軍說的還好聽,居然也能將日本歌唱得比他們還好聽,據此兩點,還不該一刀殺了么?僅據此兩點中的一點,那也該一刀殺了呀!允許中國存在著這麼一個不三不四、不土不洋、不文不野,日本話說得比帝國的皇軍們說的還好聽,日本歌唱得連帝國的皇軍們都愛聽的中國人,難道不是對大日本帝國,大日本皇軍的羞辱嗎?用中國話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們都恨不得殺了王文琪。

如果,他們也聽了池田老鬼子那番對軍官們進行的訓導,心中對王文琪的恨或許會消除了一點兒。但他們沒聽到啊!

跳下了摩托的王文琪,蹲在路邊,說什麼也不肯再坐入摩托車斗里了。

負責護送的鬼子兵班長大怒,狠狠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緊接著,另幾名駕駛摩托的士兵圍上來,一個個全都踢他,踩踏他。其中一個解開褲子,要朝他身上撒尿。騎在馬上的鬼子們,看著全都解恨地笑。

鬼子兵班長及時將那名想要往王文琪身上撒尿的鬼子兵推開了,指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王文琪搖頭——他是因為王文琪身上穿著日軍軍官服而制止對方。

雖然池田老鬼子贈他那麼一身日軍下級軍官的軍服動機陰險,但事實確是,那身日軍下級軍官的軍服當時起到了保護他的作用。

鬼子兵班長怒吼:「八格牙路!裝死的,立刻死啦死啦的!」

王文琪麻溜站了起來,身上哪兒哪兒都被踢得生疼,想揉,卻不敢揉,忍著。垂著雙肩,低著頭,像被罰站似的站著。那會兒,他覺得反而是軍營里較為安全了。

鬼子兵班長喝令他抬起頭。他剛一抬頭,立刻挨了一個大嘴巴子。那鬼子班長自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還不算,居然示意其他鬼子兵都扇他耳光。五輛摩托,除了他,五名駕駛摩托的,四個斗里也各坐一個;再除了鬼子兵班長已經扇過他了,那麼還有八個鬼子兵沒扇過他。他們一領會了鬼子兵班長的示意,頓時將他團團圍住,依次扇他耳光。每一記耳光都扇得響亮,也扇得狠。此時的王文琪,既躲閃不開,也不敢反抗,只有緊閉雙眼默默挨著的份兒。挨一記,暗數一記。鬼子兵們倒也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理性,每人只扇他一記耳光,誰也不多扇。王文琪暗數到第四記時,覺出口中有腥鹹的東西從嘴角流出來了,鼻孔里也有同樣的東西淌下來了。他知道自己已被扇得口鼻出血了,而那時他剛暗數到第四記。

他突然睜開雙眼,二目瞪圓,眼中噴火,也怒吼:「八格牙路!你們,統統死了死了的!」

第五名鬼子兵的手掌僵止在了空中。

圍住他的,騎在馬上的鬼子兵,全部獃獃地也瞪著他,彷彿他吼的不是日本話,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

王文琪環指圍住他的八名鬼子兵,聲色俱厲地繼續吼:「我的,死的不怕!開玩笑的,更不怕!池田太君的跟我開玩笑,我的大大的喜歡!你們的,這樣的玩笑,我的不喜歡!大大的生氣!我要向池田太君鄭重地彙報!韓王村的,不回去了!軍營的,我的要求立刻回去!……」

鬼子兵們一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十名鬼子兵,一個個也都頓斂冷笑。

鬼子兵班長一一撥開圍住王文琪那些鬼子,歪頭瞪著王文琪,在他面前踱了個來回之後,啪地雙腿一併,筆直地立正著了,並且將頭一低,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串日語,大意是——他們對他毫無惡意,確實如他所說,只不過是在跟他開玩笑。如果他覺得他們的玩笑開過了頭,那麼請他多多原諒,千萬不要向池田長官彙報。但是,他必須由他們護送回到韓王村。這一帶的抗日分子經常神出鬼沒地活動,萬一他路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是擔責任的……

「你的,明白?」

王文琪除了點頭,無話可說。

「你的,摩托車的,高興的上去了?」

王文琪也只有點頭,還是無話可說。

鬼子兵班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王文琪一手捂著嘴角流血那半邊臉,一手撐著後腰,恨恨地又坐入了摩托車斗里。

王文琪被護送到村裡時,已快晌午了。韓王村靜悄悄的,沒有三禽五畜的叫聲與蹤影,也不見有人在村裡走動。甚至也不見誰家的煙囪冒煙,似乎是一個被全體人家遺棄的村子了。自從王文琪被縣城裡的鬼子兵帶走,村人們日夜提高警惕。白天幾個半大孩子爬在樹上,注意觀察有無鬼子向村裡運動。晚上由大人們輪班值更,時刻傾聽四面八方的聲音,稍覺可疑,便學韓成貴家的驢叫,於是婦女們帶領兒童們迅速隱藏。人們警惕性如此之高乃是因為,沒有誰能夠說得清楚,王文琪與鬼子們的關係,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了。人們自然希望是一種對大家有利的關係,卻又都難免的十分擔心,怕其實是一種有害的關係。比如怕王文琪向鬼子告密——區武工隊是經常出沒於本村的。果而如此,那全村人的命運還不慘了?韓成貴們尤其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們的「內部人」身份,不是已經向王文琪公開了嗎?

護送王文琪的鬼子小隊伍離韓王村還有一里多遠時,已被樹上的孩子們望到了。家家戶戶顧不上做午飯了,女人們帶領孩子們東躲西藏地隱蔽起來了,只有韓成貴和些老頭老太太不躲不藏,為的是總得有人出面應付鬼子。人們讓他也躲藏起來,他偏不躲藏,說是禍躲不過。說如果真是禍,那麼肯定是王文琪招致的。那麼,他就是豁出一死,也要死個明白,親眼看看王文琪那廝是怎麼充當鬼子們的可恥走狗的。他這麼說時,似乎認為,王文琪肯定已經變成鬼子們的走狗無疑了。他反勸韓大娘趕緊躲藏,認為鬼子此來,八成凶多吉少。韓大娘是令鬼子們惱火過的人,他怕鬼子們這一次來饒不過她。韓大娘也認為,果而凶多吉少的話,當然必是王文琪出賣大家無疑了。她都這把年紀了,動輒東躲西藏的,早已躲藏煩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也要豁出一死,親眼看王文琪如何做漢奸。並且,死前非將他罵個無地自容不可。聽韓大娘這麼一說,老頭老太太們都七言八語地說開了。如果王文琪聽到了他們的話,一定會真的無地自容的,也一定會大喊冤枉的。他們中有人,甚至恨恨地開罵了,將王文琪連同他的祖宗八代罵得痛快淋漓。當時那種情形是很奇怪的,也是現實生活中常有的,即某事尚未分明,某些人任由主觀臆斷所主宰,全體陷入了自以為是又互相影響的壞情緒之中。

於是,在視死如歸的韓成貴的率領下,些個同樣視死如歸的老頭老太太,乾脆一起走向村口,準備從容就義,用自己的血和命來向鬼子證明——中國的老頭老太太們也都不是孬種!

他們剛走到村口,摩托隊和騎兵隊也來到了村口。

王文琪下了摩托車斗,不明白韓成貴為什麼率領村裡的老頭老太太們出現在村口。穿一身鬼子下級軍官軍服的他,在韓成貴和老頭老太太們那種意味極其複雜的目光的注視之下,難免的大為尷尬,不知所措,恨不得地上裂開道縫一頭鑽進去。

他張了幾次嘴,終於說出一句自認為得體的話是:「大爺大娘們,又讓你們擔心了。我王文琪命中有菩薩保佑著,這次又毫髮無損地回來了。」

話一說完,立刻意識到說得不對。左右臉都被扇腫了,鼻唇之間,一邊的嘴角那兒還凝結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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