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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鬼子副官來請他去繼續為老鬼子池田治腰。他帶上那些小藥包,請鬼子副官捧著陶罐,儼然大救星似的來到了老鬼子池田的長官作息室。

池田大佐照例已經泡過了澡,照例穿著和服,盤腿於床,微閉雙眼,不知打坐多久了。他聽到王文琪和副官踮足而入的輕微響動,朝床旁邊的一把椅子擺了擺下巴。

雖然就一把椅子,王文琪想那肯定是為自己預備的,不會是為他副官預備的,就不謙讓,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那鬼子副官將陶罐放桌上,接過王文琪遞向他的大公文袋,將裝在裡邊的藥包也放桌上,之後肅立床邊,以崇敬目光望著他的長官。

斯時大立鐘的指針指在七點半,當地響了一聲。

老池田這才睜開眼,朝桌上看看,轉臉看看王文琪,滿意地點了一下頭,仍不發一言,背對王文琪,側身躺在床邊了。

王文琪也不想說什麼,默默地就開始為那老鬼子按摩。

都料想不到,忽然發生地震。

華北大平原近百年沒發生過地震了,那晚偏偏發生了。還好,不算大震,估計有三級左右的小震。雖是小震,結果也嚴重了——副官搶前兩步,及時護住了陶罐。而大立鍾倒了,砸在了副官肩部。池田老鬼子雙手緊扳住床幫,差點沒滾在地上。王文琪地卻連人帶椅子被震倒了,衣架也倒在了他眼前,險些砸了他的頭。衣架一倒,池田老鬼子的手槍從槍套里滑出來了,半截戰刀也滑出了鞘,橫在他手邊。受一種本能反應的驅使,王文琪一手抓起了手槍,一手握住了戰刀。

地震還在持續。鬼子副官雙手抱著陶罐,緊貼牆站著,大瞪雙眼盯視著他。池田老鬼子雙手扳著床幫,也大瞪雙眼盯視著他,他二人一個床上趴著,一個地上坐著,離得近在咫尺,互相瞪著。

地震的間隙,趁那幾秒鐘屋子不晃了的當兒,王文琪將手槍扔在了床上。又趁幾秒鐘不震的間隙,他將滑出半截的戰刀插入刀鞘,也放到了床上。

三分多鐘的地震終於結束。副官放下陶罐,扶起了大立鍾揉肩。而王文琪扶起了衣架和椅子。

那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老鬼子池田仍趴在床上,一手握著刀鞘中段,一手抓住著手槍。是的,那隻手並沒握住槍柄,確切地說是還沒來得及握住槍柄,而只不過是抓住了槍身。他就那麼四肢叉開趴得像一張人皮似的,不錯眼珠地瞪著王文琪,眼中充滿驚悸。

副官快步走過來,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卻沒將刀或槍遞給副官,卻瞪著王文琪說:「你的,掛起來。」

王文琪愣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先將軍刀遞給王文琪,等王文琪將軍刀掛在了衣架上,又將手槍遞給了王文琪。等王文琪連手槍也掛在衣架上了,他已在副官的扶持之下坐了起來,並且,又盤著雙腿了。

王文琪低聲問:「太君,還繼續嗎?」

老鬼子突然哈哈大笑。王文琪和副官看著他,也都笑了。副官是受到了老鬼子的感染而笑。王文琪則純粹是出於識趣表現而笑。

老鬼子笑罷,微閉雙眼,矜傲地點點頭。王文琪明白了他的意思,做了一個手勢,請副官扶他躺下。不料副官的手剛一觸到他身體,他立刻感覺到了是誰的手,皺眉道:「一邊去。」那三個字他是用中國話說的。雖然是用中國話說的,副官也還是聽得懂,愣了一下,閃在一旁,老鬼子向王文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同時,他嘴角浮現出了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

王文琪像對待八九十歲老太太似的,以特專業的動作,輕輕扶老鬼子躺了下去。

後來的四天,王文琪似乎真的成了一位日本兵營里的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客人,是最高長官的客人。他不再受監視了,離開房間沒人管了,行動相當自由了。偶爾與佐藝子一起唱唱日本歌,副官也不禁止了,甚至有時還從旁聽聽。兩名小鬼子兵輪番熬藥。熬好了,王文琪才親自搗製成膏藥,每日數帖,為老鬼子親敷親揭。還有一日三次的葯湯,更是親自捧碗,次次眼看著老鬼子服光。每晚的按摩也不曾間斷,老鬼子說他的腰幾乎一點兒都不疼了。他起先青黃晦暗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飯量增加了,精氣神有了明顯的改觀。他居然與王文琪對聊了幾次,從中醫聊開去,聊到了中國文化,孔子老子莊子孟子什麼的。也聊日本歷史、文化、文學什麼的。興緻高時,還命副官筆墨侍候,寫幾幅字請王文琪欣賞。或者,命佐藝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持紙扇,為他和王文琪表演歌舞。中國文化、文學也罷,日本文化、文學也罷,他雖然是頗能說點兒什麼的,但只不過略知一二,皮毛而已。然而他談時,一副自視甚高的表情,彷彿大學問家,不論對於中國還是日本的文化、文學,都有高人一等的見解似的。他談時,王文琪肅然聆聽,一臉崇敬,其實心裡膩歪透了。因為聽老鬼子談那些,對於他簡直等於是聽小孩子在正兒八經地給自己上中日文化課。但在談到中醫時,老鬼子的態度還是比較謙虛的,不恥下問。一問再問,離不開養生與男人如何提高床笫本領的內容。王文琪則有問必答,每答皆說出在古老醫書中的出處。最困惑老鬼子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中醫認為縱慾傷身,卻又有采陰補陽之妙竅?王文琪就從《黃帝內經》為他補課,解釋中醫所言的陰陽平衡,性悅心情於是心情養人之類的說法。點到要處,老鬼子每顯得茅塞頓開,歡喜無比。

老鬼子曾寫下一個大大的字是「忍」,以賞賜的姿態給予王文琪,王文琪自然又表現得誠惶誠恐,掌心向上,平舉雙手接之。老鬼子「請」他也試寫幾字。他略一猶豫,沒作聲,順服地點頭以示遵命,遂起身寫了四個隸體小字是「忍者近仁」。老鬼子似乎意猶未盡,又寫了一個「武」字,再請王文琪寫;王文琪就再寫了四個小字是「武者不辱」。

老鬼子問他這後四個字何意?

他說真的武士,必有第一等的道德操守,是絕不會自恃強大而凌辱弱小的,更不會亂殺無辜。

老鬼子頓時將臉一板,瞪著他厲問:你的,對大日本皇軍的,不滿的思想,大大的有!

副官也將臉一板瞪著他了。

正翩翩舞蹈著的佐藝子,那時就停止了,噤若寒蟬,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們三個男人。

王文琪退離桌案,垂下頭,鎮定地說太君誤會了,我是要通過「武者不辱」四個字表達對您的敬意啊!我聽我們的同胞說,您及您的部下,相比於其他皇軍,是屠殺我們中國百姓最少的。那麼,想必您對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有著高於其他皇軍軍官的領悟啊!

老鬼子沉吟片刻,忽又哈哈大笑。笑罷,示意王文琪坐下,之後自己也坐下了。

他看著王文琪又說:「你的,狡猾狡猾的。」

王文琪說:「我對太君您很坦誠啊。不坦誠還敢寫什麼『忍者近仁』、『武者不辱』嗎?不坦誠還敢說剛才那番話嗎?」

老鬼子說你不要狡辯,狡猾就是狡猾,這一點蒙蔽不了我。但是,你也確實夠坦誠的。你是個狡猾的坦誠者。我喜歡你這種狡猾的中國人。你要去掉狡猾,只保留坦誠地回答我,你是不是企圖通過那麼八個字,那麼一番話,動搖我征服你們中國的軍人心?

王文琪老老實實地說是啊太君,作為一個中國人,眼見我們中國的領土一部分又一部分地被皇軍所佔領,我們中國人,包括婦女老人和兒童,幾乎天天被皇軍殺害著,我當然希望更多的皇軍能像太君您一樣,不以屠殺無辜的中國人為樂事啊!那對於佔領是一點兒幫助也沒有的啊。

老鬼子說你的話不對!有!屠殺雖然是野蠻的,但從古至今,仍是最有效的征服手段。冷酷的屠殺,能使被征服者膽量完全喪失,儘快屈服。

王文琪說那種屈服肯定是暫時的啊!難道太君沒聽說過,我們中國人的抗戰口號是——「用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嗎?沒聽說過,我們許許多多中國人被你們皇軍殺死之前,滿懷仇恨喊出的話是——四億五千萬中國人是你們屠殺不完的……

「住口!」——副官在那時刻怒斥了他一句。

老鬼子瞪了副官一眼,揮揮手,副官悄沒聲地退出去了。他命佐藝子為王文琪的懷中添水。佐藝之添罷水,剛想坐在王文琪身旁,老鬼子將她也揮出去了。

「王,你的,仔細地看看。」老鬼子向王文琪伸出了雙手,手心朝上,兩條手臂很放鬆,平常又隨意的那麼一種伸法。

王文琪垂下目光看一眼他的手,旋即抬起頭,望著老鬼子的臉平靜地說:「太君,我不會看手相。」

老鬼子微微一笑:「我的,手相的不要你看。我的手,我這雙天皇軍人的手,你的應該,印象大大的。」

王文琪迷惑地愣了愣,也伸出自己的一手,輕輕抓住了老鬼子右手的四根手指,心想不是讓我看手相,那麼就是讓我觀手診病,進一步試探我的中醫修行唄,這有何難呢!我就當你是一個病人,繼續為你診診病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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