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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裡,身後跟隨兩名全副武裝的鬼子兵的王文琪不論走到哪裡,都會招致異乎尋常的睽注的目光。這三人走在縣城裡的身影,自然是太特殊太令人覺得奇怪了。縣城裡的人們,經常見到鬼子們在街上巡邏,對這裡那裡進行搜查;也經常見到鬼子們和漢奸特務們一起巡邏,一起搜查,但總是鬼子們走在前邊,漢奸特務們一個個屁顛顛地跟隨其後。對什麼地方進行搜查,也總是漢奸特務們服從鬼子們的命令。還見到過化裝成形形色色的外地人或本縣城普通人的漢奸密探,搭搭訕訕地這裡坐坐,那裡問問,無非是說投親靠友而來,卻找不到親友了,出示張照片打聽親友的下落;或者,裝出消息準確的樣子,散布些中日雙方的軍事動向,觀察聆聽者的反應。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有聆聽者僅僅因為脫口說出了一兩句情不自禁的話,漢奸密探立刻原形畢露,如狼似虎起來,不由分說,將不幸之人扭拖而去。這樣的事出了幾起,全縣城的人都提高了警惕。漢奸密探們的狡詐陰險不復再能得逞。險惡年代,老百姓雖只不過是老百姓,沒有什麼能力改變時局,但自保平安的能力卻大大增強,具有了善於洞察的敏銳目光,是不是漢奸密探,一看其做派、行色,一聽其說什麼問什麼,說時問時表情怎樣,心中也就有數了。故充聾作啞,根本不接他們的話茬。這就使他們極無奈了,也極感自討無趣。他們就又想出了另一種陰謀,迫使一些在人們中印象好的人,比如以前的教師、學生;賣煙的老漢、洋車夫、算命先生;小店鋪老闆、進縣城賣菜的農民,讓他們記住一些話主動跟別人說,或問別人聽別人怎麼說。總而言之,是迫使好人充當漢奸密探們自己已經難以達到目的之角色。而漢奸密探們則若無其事地也從旁聽,裝出也飲茶也算命也坐在小飯館用飯也買煙買菜買東西的模樣。但有民族良心的中國人哪裡會心甘情願地陷害中國人呢?若選擇了誰非要利用誰而誰偏不被利用,那麼誰的下場可就不堪設想了。所以,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後,大抵也就屈服了,表示可以被利用一下了。既那麼表示了,被逼著記住些什麼話,也就只有非記住不可了。並且,在某些場合,對自己的某些同胞,便非那麼問那麼說不可了。但他們是留了份兒心計的,自己被逼無奈充當了怎樣一種可恥的角色,預先就告知親朋好友了,並囑咐親朋好友們替自己告知更多的人。一傳十,十傳百的,迅速的幾乎全縣城人也就都知道了。所以呢,他們如果坐在茶館裡飯館裡了,先前坐定在同一桌的人端著茶杯茶壺或飯菜起身便轉移到別處去坐了,避之如避瘟神,結果就只有漢奸密探還相陪而坐了。那情形自然是很尷尬的,但被逼充當釣餌的人,卻都是暗覺欣慰的,因為民族良心獲得了救贖啊!而他們中是小店鋪主人的,或守著攤床賣東西的,生意就難免會因而冷清,收入大受影響。老僱主們不太親自去買他們的東西了,而打發孩子們或女人們去買了。甚至,一時不買也行,那就乾脆不買了。一旦有陌生人買他們的東西,旁邊又恰巧站著漢奸密探,他們免不了也要說幾句教他們說的話。他們深知那是考驗他們的時刻——漢奸密探在考驗他們;民族良心也在考驗他們。經不住前一種考驗,往往當天就沒他們的好果子吃。經不住後一種考驗,那就犯下了一種民族罪行,自己的人生就永遠留下了洗刷不掉的污點。在那種兩難情況之下,他們也像王文琪一樣,被激發出了種種前所未有的智慧。

「聽說了嗎?小日本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在中國橫行不了多久了!不定哪一天,八路軍就會將縣城給拿下的!……」

以上一句話,是他們被逼著記住的若干話中,最經常說的。也是他們最喜歡說的,因為說時,也等於說出了自己的一種大心愿。

聽了這種話,對方們首先的反應自然會是一愕。因為這是一句說了也許會掉腦袋的話啊!

但說此話的人,隨之就會抻抻耳垂。或抻左邊的,或抻右邊的。他一抻耳垂,對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被逼無奈在充當什麼角色。抻左耳垂,暗示漢奸密探正在左邊。抻右耳垂,自然暗示右邊有鷹犬。聽到此話的人,即使是外地人,那也不會貿然搭訕的,通常是充聾作啞轉身便走。有的走時還罵一句:「你混蛋!」——因為,「抻耳垂的人」,已經成了全縣城男女老幼人人皆知的一句暗語,只漢奸密探們自己不知而已。初入縣城的人,通常也必有人告訴他們這一點。就像有人告訴自己的親朋好友,初到某地,應注意當地的哪些事項。

發生過這樣的事,一位曾是縣女中老師的四十餘歲的男人,某次在茶館裡躍上了桌子,揮舞手臂,慷慨激昂地進行了一番抗日言論宣傳,照例是那樣一些話——小日本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美國在世界各戰場開始反攻了!德軍自顧不暇了!日本海軍在太平洋又吃了大敗仗!中國軍隊大反攻的日子也臨近了!……

等等,等等。句句是被逼著記住的,也是被逼著必須在某些場合說的。但問題是,卻沒抻耳垂。別人們聽了,也就躲得遠遠的,彷彿集體聾啞了,沒一個人搭理他,也沒一個人看他一眼,皆默默喝茶而已。仍坐於他附近不轉移的,是三個便衣密探,不時應和著說,或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同胞們團結起來,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與鬼子決一死戰!」……

忽然,沉默的大多數不再沉默,齊發一聲喊,幾乎同時猛然站起,將振臂應和的那四個團團圍住,不待他們明白是怎麼回事,已被一個個扭按住制服了。有人不知怎麼變出了足夠用的繩索,於是那四個被結結實實地捆綁了。隨之被拖將而去,押送到了偽警察局……

過後一個極小範圍里的人們才知道,那件事是以那一位姓姚的教師為首的一些有勇氣的人,經過密議合演的一齣戲,為的是耍戲漢奸特務、密探們一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耍戲鬼子,縣城裡是斷無一人敢的。而耍戲漢奸特務、密探們之勇氣,縣城裡具有之人是不乏其數的。因為惹惱了漢奸特務、密探們,若被他們關了起來,往往還可具保相救。而如果被鬼子們逮捕,關押在了日本特高科的牢里,那就任何一個中國人也搭救不了啦,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事實上,漢奸特務、密探們那麼做,也是被鬼子逼的。具體說,是被池田大佐那老鬼子逼的。

老鬼子池田大佐有一種幻想,希望能將自己奉命駐紮並守衛的這一座縣城,變成華北平原上的一座模範佔領城,以充分證明日本「東亞共榮」、「日中親善」之借口不僅僅是宣傳,而是有樣板足以體現的。故他對部下在縣城裡的行為要求也是頗嚴的。擾亂縣城治安,比如酗酒滋事、搶掠燒殺,那也是會受到懲處的。對鬼子們如此,對偽軍、漢奸特務、便衣密探們更是如此。算得上也是個中國通的他,對日本發動了全面侵華的戰爭,既有遠憂,亦有近慮,故他希望能以兩種伎倆來實現對這一座縣城的長期穩定的佔領。他首先企圖做到這麼一點——將縣城裡一概有仇日思想的中國人全部尋找出來,若通過恫嚇利用之法能將他們「改造」成不但不再仇日了,反而開始親日了的大大「良民」固然更好;若不能,一批批從肉體上予以消滅,就像德國人對猶太人所做的那樣。當這首先之目的實現以後,那就要開始實行「綏靖」的政策了。老鬼子認為,歸根結底,佔領是為了統治。而只有實現了長期穩定的統治,大日本帝國才能在中國實現利益的最大化。而要實現長期穩定的統治,單靠武力征服是不行的,歸根結底也要以「綏靖」政策相配合。他認為,對於被佔領國,一味地施加武力以使人心屈服,肯定會種下深埋心底的反抗種子。而「綏靖」政策,卻會使反抗情緒日漸削弱,直至泯滅,最終忘記了,或沒忘記也不在乎是被誰所統治了。他甚至潛心研究過中國的近、古代史,發現滿人對中國的統治是不成功的,因為他們似乎根本不懂「綏靖」的高妙之處,年復一年的一味對漢中國人實行鎮壓手段,還企圖永永遠遠視之為奴人,役之為奴人。所以滿對中國的統治僅僅89年而已。他覺得「89」似乎是一個詭異之數。因為他知道,在中國人的觀念中,「9」是「天數」,乃大吉之數。而你元朝對中國的統治,就差一年就能達到九十年了,偏偏就沒讓你達到,偏偏就讓你近於「9」而又止於「9」,這豈不也意味著是某種「天意」嗎?而這種「天意」,是否還意味著是給不善「綏靖」的統治者的一點兒顏色呢?相比而言,他對清朝早期皇帝對中國的統治,那還是較為佩服的。因為後者們在征服以後,顯然十分善於「綏靖」,而且開創了「以漢治漢」的高招。不拘一格,利用漢族中的精英統治漢人,而清王朝僅僅統治精英漢人,不但允許而且刺激他們參加科舉,中了榜就可以封官,幹得好還可以當大官,委以重任。統治一個民族的一小撮精英,那不是比統治一個世界上人口最眾多的民族省力多了嗎?統治方式也簡單多了,統治成本也小多了啊!清王朝267年中,漢族精英分子個個都想當官出人頭地想得多急迫啊,為異族皇室當官也當得多來勁兒多忠心耿耿啊,替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出主意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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