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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成貴在回韓王村的一路上別提心情有多鬱悶了。一方面,他明白羅隊長半句錯話都沒說,如果自己是羅隊長,也只能說那樣一些話,也肯定除了相陪著彙報者著急上火唉聲嘆氣,再就是一籌莫展徒喚奈何。另一方面,又因羅隊長將話說得過於冷靜過於直白而大為不快。理是那麼個理,但話可以不那麼明說嘛!幹嗎非那麼明說呢?其實,他走在進山的半路上,就已經估計到註定是白去一遭了。一年十二個月,幾乎月月有我們的好同志、好戰友、好鄉親乃至優秀的抗日運動領導者落入敵人魔爪。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幾個,有時是一批,即使明知他們還沒被敵人殘酷地殺害,那也只有干著急啊!何況,敵人往往以我們被捕的親愛的同志、戰友、鄉親和領導者為誘餌,布下陷阱,單等我們的營救人員往圈套里鑽。稍有點兒大局意識,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啊!每有一個自己人落入魔爪,便找到我們的武工隊或正規部隊要主張的話,那不簡直是兒童般幼稚的行為嗎?再者說了,王文琪不是黨員,算不上是好同志;不是對敵戰鬥成員,算不上是好戰友;更不是抗日運動的什麼領導。就目前而言,往最好了說也只不過是韓王村一個好鄉親。即使在這一點上,也不是每一個韓王村人都認為他是好鄉親。不錯,他救了韓柱兒一命,也使一些孩子免受鬼子的傷害,但他在萬惡的鬼子面前那種種可以說是下賤之極的表現,卻是某些鄉親們打心眼裡嫌惡的。他教孩子們唱日語歌尤其是用日語唱日本歌,更是某些鄉親們所難以接受的事。特別是那些有親人被鬼子殺害的人,背地裡已開始叫他「漢奸王」了,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因為這麼樣一個人被鬼子客客氣氣地「請」到縣城裡去了,還沒有什麼消息從縣城傳出,預兆著鬼子將要把他殺害了,自己作為韓王村地下黨支部的支書,風風火火地急走了一天進到山裡,找到武工隊隊長,逼著似的非要求武工隊隊長當面給出主張,實在是小題大做強人所難嘛!但即使理解羅隊長半句錯話都沒說,他心裡的不快卻難以消除,實際上,他是希望羅隊長用另外一些話騙他,比如羅隊長完全可以這麼說——成貴啊,大老遠地進到山裡來,辛苦了!你放心回去,我會派武工隊員混入縣城去打探情況的。如果鬼子並沒有殺害王文琪的打算,還則罷了。如果有,咱們武工隊一定要想方設法地營救他!他是受過邊區正規部隊首長口頭嘉獎的人,咱們怎麼能不營救他呢?或說——成貴啊,你放心回去,情況我一定及時地鄭重地向咱們正規部隊的首長彙報,如果王文琪的生命確實危在旦夕,那具體怎麼個營救法,要按首長們的作戰方案去執行。早就該教訓教訓池田那老鬼子了,說不定首長們意見統一了,咱們就對縣城來一次突襲,一舉將鬼子都消滅了,將池田那老鬼子活捉了,開公審大會,就地槍決……

哪怕他看出來了聽出來了羅隊長明明是在哄騙自己,給自己一種心理安慰,那也不枉自己從天蒙蒙亮走到天黑進山一次啊!

偏偏,羅隊長是個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向不打誑語,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的人,結果使韓成貴有了一種類似自討沒趣的委屈感。

他回到韓王村時,天自然又黑了。他女人告訴他,那些孩子們的父母來過幾次了,都為的是向他探聽王文琪的安危。

他沒好氣地說我和大家一樣住在村裡,又不是住在縣城,我哪裡會知道呢?

他女人又告訴他,韓大娘也來過幾次了,也許有些人還聚在韓大娘家裡等他回來。他女人知道他是在黨的人,也知道在群眾和武工隊之間,他是個重要角色。但那女人明智得很,從沒捅破過窗戶紙。

韓成貴二話沒說,喝了一瓢涼水,抓起一個窩頭,邊吃邊就來到了韓大娘家。進門後,見該聚一塊兒的人都聚一塊兒了。他三口兩口吃光窩頭,立刻說起了和羅隊長談話的內容。沒按實際情況說。覺得若按實際情況說,人家心裡八成也會鬱悶起來。他是按自己所希望的那樣來「傳達」羅隊長的話的。他雖然也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之下,比羅隊長說話活泛多了。

大家聽了他的「傳達」,一個個像吃了定心丸,雖然心情還是無法完全穩定,卻畢竟不再是那種坐立不安的心情了。韓王村是有幾個人死在鬼子的刀槍之下的,但罪惡不是藤野那個班的鬼子犯下的,而是之前駐紮在那座炮樓里的鬼子犯下的。藤野那班的鬼子們接手炮樓以後,他的戰刀尚未染過中國人的血,他那個班的鬼子尚未槍殺過中國人。在別處殺害沒殺害無法知道,殺害過多少也無法清楚,但自從來到華北這一處地方,進駐了那一座炮樓,一年多的時間裡還沒有。或者也可以說,還沒顧得上大開殺戒。人的心理是這樣的,親人一旦被殺害了,死人無法復活,悲痛一陣子,漸漸那悲痛就化作了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又漸漸的,悲痛被仇恨替代了。而悲痛是令人夜不能寐的,擔心也是令人無法成眠的。但仇恨卻不是那樣。仇恨恰恰相反。人心裡一旦仇恨滿滿,反而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實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正是有仇必報,十年未晚的「境界」。可如果親人不是眼睜睜地看著被殺死了,而是被押往狼窩虎穴了,那種不安那種擔心,是比悲痛更折磨人的。那是對人性最柔軟處「實行」的一種酷刑。雖然王文琪不是在韓大娘家那些人中任何一個人的親人,但他在村裡一向待人真誠,樂於助人,並且一向對鄉親們溫良恭敬,很有人緣。說他是一位好鄉親,那是符合實際的。對在韓大娘家那些人而言,尤其是好鄉親。羅隊長都當著大家的面吸收他為「內部人」了,那還不是好鄉親嗎?他們與那些心裡暗生著對王文琪的鄙視的人對他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這些「內部人」都知道,王文琪那些被某些鄉親所嫌惡所鄙視的做法,是經過一級級批准的。而且兩天前的事實也證明了,十幾個剛剛唱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孩子,因為會用日語唱歌,哄得鬼子開心,居然一個也沒受傷害,是多大的幸運啊!儘管藤野們那天是沖王文琪來的,但若看著中國孩子突然惡性大發,戰刀劈一個,刺刀挑一個,開槍打死一個,對於他們那還不是兒戲般的事嗎?他們以「內部人」看待「內部人」的眼光看待王文琪,於一般鄉親感情之外,自然又多了份特殊感情。受兩種感情的壓迫,就都覺得如同自己一個親人落入虎口了,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一個個眼睛紅腫,分明的連續兩夜都沒睡好。聽了韓成貴的「傳達」,都吃了顆定心丸。倒也不是一點兒都不擔心了,而是擔心小了。起碼,認為王文琪的命是有保障了。於是很快也就紛紛散去,各自回家補覺。

韓成貴回到家裡卻徹夜未眠,翻過來掉過去的,一合眼就見王文琪在被鬼子用酷刑折磨,逼他出賣「內部人」。遍體鱗傷的王文琪則痛苦哀號不止,就要經受不住拷打了。結果驚醒了。驚醒之後,大睜雙眼,那可怕的情形也同樣在眼前浮現,耳旁仍有聲聲哀號迴響。

一夜噩夢連連的韓成貴,第二天上午誰也沒告訴,悄悄進了縣城。他要獨自打探一下王文琪的處境。他並沒去找在縣城裡的地下關係,怕引起特務們的注意,而是向一些三教九流的熟人打探。他年輕時曾在飯館當過跑堂,結交下了五行八作的朋友。但從朋友們口中一無所獲,都說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他的親戚王文琪的事。他看得出,他們並沒騙他。這就令他更替王文琪擔心了——也許從村裡押走王文琪不是鬼子的一般行動,而是「特高科」的行動。他那些朋友,大抵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連他們都一無所知,足見那行動的保密程度啊!而被「特高科」帶走的中國人,竟然活下來的幾乎沒有。往往是再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也不僅是替王文琪的生死萬分擔心,也是替自己及村裡「內部人」們接下來的安危提心弔膽。倘王文琪經不住酷刑招了,那麼鬼子第二次到韓王村去抓的人,首先必是他韓成貴無疑啊!

一無所獲的韓成貴回到村裡,對自己悄悄進了縣城一次的事守口如瓶,沒跟任何人說。一無所獲,有什麼可說的呢?說了,還不是陡增別人的不安和鬱悶,所以也就只有自己一人繼續受那份兒不安和鬱悶的折磨。

又一天過去了,王文琪沒回到村裡。

又兩天三天四天過去了,王文琪仍沒回到村裡。

韓成貴帶回來的那顆「定心丸」,其鎮定的效力漸漸在人們心裡消化掉了,失效了。人心於是起了變化,替王文琪的擔心快沒了,一部分一部分地轉變成對他這個人的猜疑了。猜疑既生,則是越猜疑點越多。是啊,他在日本十來年,說是求學,誰知他究竟在日本成了什麼人啊!他被押到炮樓里去,那對別人是九死一生之事,為什麼他就能安然無恙地離開呢?他說他跟藤野那廝只不過說了些什麼什麼,可究竟說的是什麼,別人也沒法搞清楚啊!為什麼藤野信任於他?僅僅因為他在日本呆過,日語說得好嗎?為什麼此次被鬼子客客氣氣地「請」到縣城去那麼多天,連點兒關於他的消息都沒從縣城裡傳出過?

一種惶惶不安的氣氛已在村裡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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