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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在村裡原本是有一處高台階闊門樓的大宅院的,佔地約四五畝,里外三進大小總共二十幾個房間。他祖上原是京城的名醫,有自家的葯庫。清末民初,先人過世後,家門的醫名在京城不那麼顯赫了,於是滿門搬離京城,回到原籍,蓋起了那大宅院。他祖父此後沒再入過北京,只居住在縣城裡行醫。祖父一死,父輩人鬧分家。他父親決心遵從祖父的遺囑做那老宅的守護人和家門醫名的繼承人,而叔伯們都家家巴望著離開村裡。結果自然是各遂所願,錢財細軟十之八九被叔伯各家所分,老宅和少許古物件歸在了他一家名下。軍閥內戰的年頭,他家在縣城裡的醫堂不止一次遭到兵痞的騷擾和搶掠,名貴藥材被洗劫一空,女眷們還受到過調戲與凌辱。他父親一氣之下,關了醫堂,乾脆回到村裡做起了宅公,那自然是坐吃山空。華北淪陷後,日軍佔領了縣城,原野上到處築起了炮樓。縣城裡的炮樓里的日軍經常率領偽軍躥到各個農村燒殺奸掠,而他有個小他一歲的漂亮的妹妹,遂成最使父母擔驚受怕的「心病」。每次一聽說日偽軍又要來了,往哪兒藏也還是個提心弔膽。父母年紀已大,總那麼樣非長久之事,於是他父親決定托一位老友的兒子將女兒帶去香港。他二伯一家那時已定居香港,經營一家衣布店,生意還算可以。按他父親的安排,是要將妹妹寄養在二伯家,並由二伯做主,在香港尋得佳婿代嫁了,以早日了卻一樁心事。殊料那老友的兒子與他的妹妹一併失蹤,多方打聽仍無下落,生死不明。他父親那一急非同小可,病倒在床。那時他在日本,收到家信趕回村裡,父親已逝。王家對村人們一向仁慈,診病給葯每分文不收。村人們對他王家人也一向尊敬,齊心協力幫他母親將他父親埋葬了。他雖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卻陪伴著母親度過了她人生最後的一段日子。他見到的也是卧床難起的母親。在那一段日子裡,老鬼子池田的一團人對這一帶進行掃蕩,將他的家佔領為團部。一邊是病倒在床奄奄一息命脈如絲的母親,一邊是窮凶極惡的鬼子,使他咀嚼到了種種屈辱滋味。鬼子軍官還當著他母親的面接連扇他的耳光,但即使在那一種情況之下,他口中也沒說出過半句日本話,更沒企圖利用過自己是東京大學日本文化史博士的另種身份自保一下。日軍撤走當天他母親就咽氣了。老夫人分明強努一口氣活著,為的是能帶著一種安心而死——起碼知道日本人走之後兒子還有生命。

當然也是鄉親們幫他埋葬了他母親。

而那時的王家宅院,已多次遭過轟炸,處處殘垣斷壁,梁倒檐折,幾成廢墟了。他收拾出了一間角屋,孤單單地住了下去。

他是可以遠走高飛,避開戰亂,去往一處較為安全的地方重新料理人生的。盤纏他是不會缺的。不管在任何地方,包括國外,即使幾年內沒有收入,衣食住行也不至於成為問題。

但他選擇了留下。

他覺得自己決不能一走了之。

他要報答鄉親們幫他埋葬父母的恩德。雖然他從沒對任何一個鄉親這麼說過,心裡卻真的是這麼想的。而那報答的大願望,在當年,除了是與鄉親們共歷苦難,再也就只能是給鄉親們治病和教他們的孩子識字了。

韓成貴來到王家的地點,踏在王文琪住的那一間角屋外牆的瓦礫堆上,從窗紙破損的後窗向內窺望,所見卻是王文琪的背影,雙膝跪地,顯然在對著什麼禱告。

韓成貴沒看分明,這反倒使他非要看分明不可了。他躡足地下了磚瓦堆,繞到門口,閃在門一側再看。這一次看分明了——王文琪面前擺一隻小凳,凳上放著有底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還「懸」著一人物,除了腰部有布狀紋遮羞而外,幾乎是裸體的外國男人的偶像。而他雙手也持一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詞。

韓成貴不知小凳上放的是耶穌受難像。沒見過。

他在門外乾咳了一聲。

王文琪立刻站起,同時拿起耶穌受難像打算往什麼地方藏。正旋轉著身子不知藏哪兒是好,韓成貴已一步跨入了屋裡。

王文琪將拿在雙手的大小兩個十字架往身後一背,極為不快地瞪著韓成貴,那副表情的意思是——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怎麼可以偷偷跟蹤我,監視我?!

韓成貴笑道:你不就是一心急著回來拜神祇嘛!這你可以明說呀。你偏不明說,那我能不奇怪?我奇怪了,能不跟著你來看個究竟?你剛才拜的是何方神聖?

王文琪聽出他的語氣老大不以為然,矜持地說,我知道你是個沒有宗教情懷的人,跟你說了,還不更使你取笑?我不拜了,你也別再多問了行不?

韓成貴說那不行。羅隊長不是當著我們幾個人的面跟你說過了嗎?你已經是我們的人了,而且是我們的人中立了大功的人。你信哪路神祇,這情況我是必須掌握的。

王文琪問:真的?

韓成貴嚴肅地說:當然!

於是王文琪很不情願地將耶穌受難像又擺放在小凳上。

韓成貴要拿起細看,王文琪一伸手臂阻攔道:「你不能動他。」

韓成貴問為什麼?

王文琪說你不是他的信徒,你拿起他橫看豎看的,對他是不敬。

韓成貴疑惑全釋,覺得王文琪實在好笑,也覺得自己實在好笑。忍住笑,故作莊嚴地問:你信的什麼教?拜得還怪虔誠的哩!

王文琪說那是耶穌,基督是他的信仰。

韓成貴是聽說過耶穌的,但從沒見過耶酥像。當年縣裡有一座基督教堂,還有一位英籍教士,信眾漸多,約二三百人。日軍佔領縣城後,將教堂徵用為軍火庫了,還逮捕了教士和幾名信徒,從此沒人家裡膽敢再有耶穌像,更沒人膽敢佩帶十字架。而王文琪說罷,將耶酥像和十字架用布包好,放入一小匣子,掀開地上一塊方磚,再將小匣子放入磚下的坑裡。韓成貴微微皺眉,默默看著他那麼做。等王文琪直起腰,他嚴肅地又問:「你竟然信基督教?」

王文琪點點頭。

韓成貴說,文琪,佛教儒教道教,你信哪一教派不好?為什麼偏偏信洋教?

王文琪說洋教也是教啊,有什麼區別呢?

韓成貴說明明有區別的,你還裝糊塗反問我!你是中國人,中國有幾種教還不夠你信的?放著咱們中國的教不信,偏信洋教,你怎麼想的啊你?!

他的話中此時便有了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意味。

王文琪說我沒有什麼不好的想法。我爺爺奶奶早年間不知怎麼成了基督徒,我父母也隨著成了基督徒,我們家族中大部分人都成了基督徒,我自己也是了一點兒都不奇怪啊!再說,佛教也不是咱們中國的宗教啊,是從印度傳入中國的。而儒家不是嚴格的宗教,是思想學派。道教雖然是個教派,可太神秘了呀,不符合我的心性啊。總之宗教信仰是這麼一回事,誰如果信了,別人就不可以對他說三道四的了。

他最後幾句話把韓成貴造了個大紅臉。

韓成貴說好好好,你愛信就信吧。但千萬要小心防備,別叫鬼子哪天又來村裡騷擾時發現了!你知道鬼子為什麼逮捕了那教士和幾名信徒?懷疑他們是英美聯軍的情報員!若被鬼子發現,肯定也會懷疑你啊!

王文琪說你表示這份兒好意我才高興。在河邊聽你說咱們的人沒傷亡,我內心特別激動,所以急著回來禱告一番。

韓成貴說咱們的人沒傷亡,是由於你彙報的情報准,我看與你的耶穌沒什麼關係,又不是他保佑著才沒傷亡的。

王文琪說很可能正是因為有耶穌保佑著!鬼子一開始掃蕩,我每天替咱們的人祈禱好幾次!

他說罷笑了,顯然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笑罷又說,有時候禱告禱告,心情會好受不少。

韓成貴被他的話感動了。由於感動,似乎也理解他偏信洋教的原委、緣由了,不由得輕輕擁抱住了王文琪。王文琪呢,則一動不動任他輕輕擁抱著,良久嘆道:「唉,咱們多災多難的國啊!……」

第二天上午,十幾名鬼子駕駛摩托駛入村中。其中一輛帶斗的摩托車斗里坐著藤野。對於村人們,除了藤野,其他鬼子全都陌生,看去個個是縣城裡的鬼子。那些鬼子,此次卻沒凶神惡煞般地對待鄉親們。甚至也可以說,竟沒騷擾鄉親們,只不過威逼一名鄉親將他們帶到了王家破敗的宅院前。王文琪正在院中的空場地指揮孩子們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村裡就十三四個男孩女孩而已,從七八歲到十五六歲不等,都是王文琪的學生。他不但教他們識字,也給他們講中國歷史及歷史人物的故事。自然,還教他們唱歌和做操。有個孩子聽覺好,在他和別的孩子都沒聽到摩托駛來的聲音時,那孩子已聽到了,趕緊大聲告訴了他。他剛垂下指揮著的雙臂,孩子們的歌聲剛一停止,摩托已停在院門外了。他還沒來得及讓孩子們四散開躲藏起來,藤野率先,鬼子們已進了院子。孩子們都是見過鬼子的,也自然,每次見了鬼子沒有不害怕的。這一次孩子們見到鬼子的情況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往有父母在他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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