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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王村是華北平原這一地區不大不小的一個村。從前有二百幾十戶人家,由於多年戰亂,到1944年只剩一百幾十戶了。直奉兩系軍閥大動干戈時,村裡的宅屋被炮火摧毀了一些。日軍侵佔華北過程中,又被摧毀了一些。韓王村離一座小縣城很近,才七八里路。那縣城也只不過萬餘人口,但一有戰事發生,卻是兵家必奪之地。離那縣城很近的韓王村,太平年月是沾了近的光的,而到了天下大不太平的年月,竟由近而經常遭殃了。縣城被直系軍閥的部隊佔領過,也被奉系軍閥的部隊佔領過;某一時期曾由「國軍」駐守,而現在有日軍的一個團安營紮寨。部隊是少不了給養的,給養一旦不足,便只得到附近的村去搜尋。每到那時,韓王村就成了重災村。軍閥的部隊也罷,「國軍」的部隊也罷,終究都是中國人,一般情況之下是要東西。沒得給,自然也惱火,也懷疑明明有而偏不給,於是挨家挨戶翻個亂七八糟。被翻到了點兒東西的人家如果還扯著拽著硬不讓帶出門去,難免的也罵也打,卻並不燒房子,也不殺人。除那雖穿軍裝骨子裡仍匪氣成性的,大抵不至於強姦婦女。他們的行動,一般是沖著東西。但日本兵可不是那樣,他們一旦惱火了,既放火燒房子,還殺人泄氣。而他們看著中國人,往往是會惱火起來的。所以韓王村一半左右的人家,都先後逃往離縣城遠的地方去了。有親的投親,無親的靠友。那年月中國人雖苦難深重,在民間重情義的傳統觀念卻仍根深蒂固,只要算得上是友,靠一靠大抵是不會被拒絕的。

韓王村像華北平原上千千萬萬個村子一樣,年輕人的身影已少見了。大抵都參軍去了。有的參加了「國軍」,有的參加了八路軍或敵後武工隊。那些年輕人較一致的思想,也大抵是為了抗日救國。尤其那些親人被日本兵殺害了的青年,參軍參得義無反顧。找到了八路軍或敵後武工隊的,便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找不到報仇血恨之心又特急迫的,恰逢「國軍」在招兵的話,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穿上軍裝扛上槍再說。也有被迫穿上軍裝扛上槍的,被「國軍」抓走的青年們就是那樣。故他們雖成了「國軍」的一名,內心裡對「國軍」是積下了怨恨的。

青年的身影既少,華北平原千千萬萬個農村裡,能看到的差不多就儘是中老年男人、婦女和孩子了。從前的中國人尤其農村人太容易老,即使年紀未老看去也顯老。四十多歲五十多歲,樣子往往和「老漢」似的了。十幾年不曾間斷的戰亂年代,越來越窮困悲苦日夜不安的生活,使那一代中國農民老得更快了。

然而韓王村在華北平原的那一地區又是一個可敬的村子。一個村子可敬,當然也就意味著一個村子裡的人可敬。是的,在方圓幾十里的百十來個農村的農民們心目中,韓王村是榜樣。

韓王村是首先不種麥子改種高粱的村子。

其他村明白了韓王村為什麼那樣,便也都種高粱了。

韓王村也是第一個滅狗的村子。

狗與中國農民們的關係比與城裡人的關係親密多了,歷史也古遠多了。在華北平原的農村裡,狗往往被許多人家視為不會說話的一口「人」。狗雖起不到什麼實際的效勞作用,但卻是家家戶戶孩子們忠心的朋友。這一點其他三牲六畜起不到的作用,使華北平原的農民們對狗相當有感情。通常,人有一頓吃的,狗便也有一份。殺狗烹肉之事,肯定是罪過的。

但從某一天起,韓王村裡一條狗也沒有了,皆被愛它們的主人一咬牙一狠心結果了性命。

其他村明白了韓王村為什麼那樣,也都先後將狗消滅了。

於是,一年四季,每至天黑,華北平原的那一地區靜得出奇。

敵後武工隊的隊員們趁夜出沒於各個農村進行抗日活動,也就絕不會因為狗吠而引起炮樓里的日偽軍們注意了。這對農民們其實也是有好處的。因為武工隊往往在夜間活動,以前摸進哪一個村,那村裡必會有狗叫起來。一條叫,全都叫,結果叫成一片。這個村裡的狗叫聲一片,周邊村裡的狗聽到,也會緊接著叫成一片。那麼,第二天上午,日軍肯定糾合了偽軍,離開炮樓,去到傳出第一陣狗叫聲的村裡,將村人們集中起來,嚴加逼問甚至拷問,問昨晚是不是有武工隊進村了。即使真有武工隊進村了,那鄉親們也不能說啊。說了還算是個有點兒起碼的中國人味兒的中國人嗎?可即使明明沒有武工隊進村,日偽軍們也是絕不會信的。他們不信到了夜晚,狗有時候也會一驚一乍地叫成一片的。要說服他們信,太費口舌了。如果被糾合的偽軍們非是死心塌地的偽軍,局面還好收場點兒。非是死心塌地的偽軍,會夾言溜縫地相幫著勸,比如會說中國農村的柴狗和大日本皇軍從日本帶到中國來的純種高貴的狼狗是多麼多麼的不同,中國農村的柴狗們悶得慌了,喜歡瞎咋乎,湊熱鬧地亂叫一陣之類的話。而倘若被糾合的是死心塌地的偽軍,那麼情況就反過來了,對鄉親們極為不利了。偽軍們首先就不信狗們會無緣無故地叫成一片,他們會影響日本官兵更加不信。死心塌地的偽軍們雖也是中國人,卻極怕中國的武裝抵抗力量在抗日戰爭中最終勝利了。他們深知那麼一天如果到來,他們是絕沒有好下場的。所以他們的立場完全地站在日本人一邊。正如民間話所說的——他們和日軍,是一條繩上拴的兩隻螞蚱,生死與共了。炮樓里的偽軍,有不那麼死心塌地的,也有死心塌地的。那些炮樓的布局基本是——一個中心炮樓里駐守著一小隊日軍,周邊幾個炮樓由偽軍駐守。在他們一年到頭對農村的不斷騷擾中,糾合的是死心塌地的偽軍的時候並不在少數。像今天這樣日軍單獨行動的情況倒是不怎麼經常。不論哪一種情況,逼問拷問之後,進行全村大搜查是必定。倘沒搜查出日偽軍們認為武工隊必定趁夜來過的證物,那鄉親們還算能避過一劫去。但如果武工隊真的來過,並且很不幸真的被搜查出了什麼證據,那麼不得了,必將有鄉親付出性命……

自然,將狗們都自行地消滅了,對狗們是太可悲了。

但鄉親們又不得不那麼做,權當中國的狗是為中國人的抗日捐軀了。

在華北平原的這一個地區,每至天黑,那一種寂靜無聲令炮樓里的日偽軍驚恐不安,雖然再也聽不到狗叫聲了,聽不到卻比能聽到還令他們悚然。一點點野外的響動,都會使他們的神經極度緊張,不是虛張聲勢地發出吼喝,便是亂放一陣槍,以壯其膽。

而事實上,在整個華北平原上,抗日活動,也幾乎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敵後武工隊在堅持著了……

日兵們從曬場上撤離之後,韓王村的鄉親們從大樹上解救下韓柱兒,有的背著那昏迷不醒的小夥子,有的攙扶著韓大娘,先將他們祖孫二人送回了家。人們也沒轉身而去,有那懂些土法子的,負責將韓柱兒弄醒了——無非就是噴涼水,捏耳垂兒,掐人中,揉太陽穴之類的做法。等韓柱兒終於睜開了雙眼,看著奶奶流下淚來叫了一聲「奶奶」,眾人這才紛紛放心離去。他們都惦著女兒,兒媳呢。村裡雖然幾乎不見了青壯年男人的身影,但年輕女人們卻還為數不少。她們是那些不知人在何方的青壯年男子們的妻或妹,是最容易受到日偽軍傷害的弱勢群體。她們受到危害的幾率遠遠大於孩子們,所以是男人們的重點保護對象。而保護的方法,就是在日偽軍進村之前,快速地幫她們隱藏起來。幫她們隱藏在院子里,屋子裡的地窖中早已沒什麼意義了,那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在田地里,鄉親們挖了些可以互相串通的藏身洞。那些藏身洞有多處出口,有的出口就在村子裡,各家都做了各自不同的偽裝和標識。女人們已在藏身洞里貓了整整一個下午了,和她們在一起的還有孩子們,男人們想像得到她們是多麼的為自己擔驚受怕,都急著去向她們報平安,把她們和孩子們接出洞來……

天黑了。有幾個男人又聚集在韓大娘家,都是能對全村之事出主意想辦法的男人。一則他們還要看看韓柱兒怎麼樣了,二則要討論一下如何將「眼鏡」王文琪從炮樓里營救回村。

韓柱兒基本已經沒事兒了,坐卧炕上,他奶奶正往他口中塞一個剝了皮的雞蛋,而小夥子左扭頭右扭頭躲閃著不想吃。韓大娘家不但偷偷養了那小豬,還養了只母雞。其實養母雞的人家不少,日偽軍一要來了,年輕的女人們就抱著母雞往藏身洞跑。韓大娘一個老女人是不必躲的,她家的母雞由別人家的女人抱走。

來到韓大娘家的男人中,有一個是村長韓成貴,與韓大娘家沾親。村長是區武工隊羅隊長當眾封他的,他的真實身份是中共地下黨員,任務是收集民間情報,對有漢奸行為的人予以監視;同時儘可能地保護鄉親們的生命不受危害,在必要時出頭露面替全村人與日偽軍周旋。對於日偽軍,他是保長。韓王村沒有一個有漢奸行為的人,韓成貴的任務主要是第二方面。

他對韓柱兒說:「怎麼那麼不懂事?你奶奶多心疼你體會不到?乖乖把雞蛋吃了!」

韓柱兒這才張大嘴,咬了半個雞蛋,之後接過了奶奶手中剩下的半個。日兵那一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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