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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秋季的一個下午,天高雲淡,太陽看去很沉,如同灌滿血漿,卻又不那麼情願西墜。國家滿目瘡痍,哀鴻遍野。華北平原的這一片大地上,具體說是北平和天津之間的田野,高粱紅似火。公路兩側,除了高粱,還是高粱,比火更紅。於是,也接近著血色了。紅得接近著血色的高粱,一片連一片,一望無際;這一片大地,滲入了很多中國人的血,死於戰亂的,是黎民百姓的中國人的血;直接死於戰役的,是軍人的中國人的血——先是軍閥和軍閥之間的戰爭要了很多中國人的命,後來更多的中國人為了保衛這一片土地而捐軀。在高粱之間,矗立著一座座日軍的炮樓,像狂野非洲的一座座蟻穴。

斯時,夕陽的餘輝灑在一片片高粱穗上,使成片的高粱看去是更加的血紅。在一座炮樓上,有一名年輕的日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瞭望——目下紅得接近著血色的一望無際的高粱,使他的胃劇烈地疼了起來。

日本人不愛吃高粱米,愛吃大米。不是他們挑食,全世界人都如此。在他們日本,不論窮人還是富人,一向是吃大米的。區別僅僅在於,富人一向吃優質的大米,而窮人吃的是劣質的,並且一向吃不飽。

愛吃大米的些個日本兵,自從成了這一片土地的佔領者,進入了那些炮樓,就再沒吃過大米了。只有駐紮在縣城裡的日軍軍官們才吃得上大米——從東北運過來的,甚至是遠從朝鮮運過來的。在東北,在朝鮮,日軍強征也就是掠奪了去的大米,得供給他們的關東軍吃,而且總是不夠。

所以駐紮在炮樓里的日軍,他們的腸胃幾乎都因為長期吃高粱米而吃傷了。

他們恨那成片成片一望無際的高粱。

但即使恨,那也得搶。否則,連高粱米也吃不上。

而這個季節,正是他們離開炮樓躥到附近農村去搶糧食的季節。他們監視著中國農民收割;監視著農民將收割了的高粱集中到曬場上去,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碾壓、去殼、裝袋、裝車,趕在天黑前運往炮樓。如果他們不這樣,連高粱米也吃不上。

韓王村裡,日本兵正呵斥著中國農民們往馬車上堆放高粱米袋子。最後一袋裝滿了高粱米的袋子也扔到馬車上之後,為首的日軍小隊長藤野命中國農民們聚攏在一起,開始訓話。他原本是駐紮在縣城裡的日軍最高長官的機要文書,會說不少中國話,因為犯了過錯,被貶出縣城,當了炮樓里的一小隊日軍的頭目。他是用中國話來訓話的。他喜歡用中國話來對中國人進行訓話,覺得那會使他顯得是一位有文化的因而特文明的佔領者。他訓話的內容大致是——大日本皇軍不愛吃高粱米,愛吃的是大米!從明年起,不許再種高粱,必須種水稻。種水稻,那才是大大的良民。繼續種高粱的話,統統死啦死啦的!……

其實,那些中國農民們的胃腸,十之八九也由於連續多年吃高粱米而吃傷了。在這一帶的農村,患胃腸病的老人和孩子多極了。但那樣他們也寧願種高粱。讓狗日的鬼子兵吃高粱米全把胃腸吃傷了,是他們巴不得的事。他們是農民,不是軍人;既不能親自拿起槍來消滅侵略者,那麼搭賠上自己的胃腸,自己老人孩子們的腸胃,把鬼子兵們的腸胃也吃傷了,亦大快事。許許多多的中國人為了抗日,死都不怕,稍有點兒愛國心的中國人,難道還顧惜自己的胃腸嗎?何況,只有長勢良好的高粱地和玉米地,在整個夏季才能構成青紗帳;而青紗帳乃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敵後武工隊消滅日偽軍的有利掩體。國民黨的正規部隊,由於難敵在武器裝備方面佔盡了優勢的日軍,不得不進行戰略性的撤退,使中國人民的抗日信心大受影響。幸而還有敵後武工隊在日軍佔領區堅持武裝抗日的活動,人民便還能看到著幾線勝利的希望。所以,儘管這一片土地上曾經麥海無邊,但自從被日軍佔領以後,中國農民卻寧肯改種高粱了——種高粱就是愛國,種高粱就是支持抗戰!自然,平均每畝地上的高粱的收成,比之於小麥確實是要多不少的。但這一帶的中國農民們的抗日覺悟普遍很高,他們首先算的是種什麼才對抗戰有利這一筆大賬。又自然的,種高粱、玉米也等於是在種青紗帳。但一俟成熟,縣城裡的,炮樓里的日軍、偽軍,往往傾巢出動,開來他們的卡車,強征了馬車、牛車乃至驢車,與中國農民搶地里的收成,成車成車地拉往縣城和各個炮樓。比之於高粱,對日偽軍們,玉米是更容易搶的。從棵稈上掰下玉米棒子,往車上一扔,拉回去就完成了搶的任務了呀。並且呢,吃起來也省事。最懶的辦法就是直接煮了玉米棒子來吃。在大米、玉米和高粱三者之間,玉米是日偽軍們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們不像恨高粱那麼恨玉米。他們軍中的營養專家向他們宣傳,玉米的營養成分比高粱的營養成分要高些。他們的胃腸消化起玉米來,實際的感覺也舒服一點兒。在中國農民方面,經過了教訓後,連玉米也不種了,只種高粱了。

日偽軍們對這一點惱火透頂。是的,他們的胃腸消化起高粱米來,確實有些受不了啦,卻又拿中國的農民們乾沒輒。不想吃高粱米了?想吃玉米了?可以啊!就是想吃饅頭烙餅也是可以的,那我們就改種小麥好了!這一片中國的土地上,原本就是麥田相連的嘛,我們中國人也早就想吃白面了!誰不知道白面比高粱米好吃呢?可是,拿種子來!種什麼收什麼,這個道理你們日本人那也是應該懂得的。玉米種也罷,麥種也罷,反正我們是沒有的。不拿種子來,那我們就還是得種高粱。中國農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春天種下去高粱,秋天收穫的是玉米或小麥呢?日軍拿不出玉米種,更拿不出麥種,所以也就只能一直痛苦地吃著高粱米。倒是偽軍,有時竟還能吃到饅頭和烙餅。了解中國人的自然還是中國人。他們知道有些農民家裡多少還藏著麥種,並且在不易被發現的地塊,一直偷偷種著麥子,為的是使自家的老人和孩子,一年裡可以偷偷吃上幾頓麵食。也是為了抗日的人們來到時,臨走能帶些麵粉去。所以偽軍們常溜到村裡,威逼帶哀求地,直至吃上頓麵食才肯走。往往,兩碗疙瘩湯外加單餅卷韭菜,或卷大蔥,就能打發得他們心滿意足了。1944年後,從官到兵,偽軍們是更偽了;國際反法西斯戰局開始呈現明顯轉機,不利於小日本的消息頻頻傳入國內,他們皆內心恓惶,意識到應給自己留條後路了,不太敢像以前那麼肆無忌禪地為虎作倀了。對於日軍,不再悠悠萬事,效忠為大了。能敷衍一下,也就敷衍而已了。能騙一下的事,也就乾脆騙過去拉倒了。他們常二三結伴地溜出炮樓,去到附近的村裡,一為尋覓點兒好吃的,解解饞;二為跟農民們套套近乎,傾訴一下以前做惡事時的迫不得已,當偽軍的無可奈何與苦悶。不管是發自真心還是虛情假意,總之確實開始和農民套近乎了。對於他們,一根黃瓜、幾個柿子那也算好吃的,平常他們貓在炮樓里連青菜也吃不大到,更不要說時令瓜果了……

但是訓話的藤野卻並不認為,或者說並不覺得皇軍的侵華戰爭正在走向窮途末路。當然,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在參與侵略。恰恰相反,他確實很信「大東亞共榮圈」那一套說法,所以也就認為自己參與的確實是一場「聖戰」。至於對中國人進行的屠殺,他認為那是完全必要的「震懾」。不抵抗,不就不「震懾」了嗎?他認為中國人的抵抗是很不明智的,打不過,臣服不就得了嗎?甚至還認為,日本和中國的關係,是亞洲兄弟之間的關係——日本雖然領土小,人口少,但是世界上的軍事強國,理應做老大;而中國,雖然領土大,人口多,但國力虛弱,皆「東亞病夫」,那麼就應該將領土拱手相讓,就應該乖乖地當「小弟弟」,一切聽老大的。如果不聽,老大狠狠地教訓「小弟弟」,直至教訓得百依百順,這是完全合乎中國人幾千年內常言的那個「道」的。日本靠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使全體中國人明白中國那個「道」是甘當奴隸的意思,實際上是對中國所進行的武力的「文化啟蒙」——這麼簡單的道理,中國人怎麼就是想不通呢?

在1944年的秋季,在藤野這一個日本下級軍官的內心裡,充滿了焦慮。「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用毛澤東後來寫的這幾句詩詞形容藤野當時的焦慮心情,那是特別恰如其分的。依他想來,大米就快有了,麵粉就快有了,皇軍整天吃高粱米的日子就快結束了。為了讓皇軍不但儘快吃上大米白面,還能儘快吃上雞鴨魚肉,他認為自己有責任替皇軍對中國農民進行思想教育。

他滿口說著「日中親善」、「大東亞共榮圈」什麼什麼的美好願景,說得連自己都很陶醉都很感動了。當然,有些話他說得也是特別嚴厲的。

「明年的,高粱的,統統的不許再種!大日本皇軍,高粱的不愛吃!種高粱的,死啦死啦的!種水稻的,大大的良民!種小麥的,也是大大的良民!大米,白面,皇軍的愛吃!你們的,要大大的明白!……」

藤野在些個中國農民們面前踱來踱去。他雙手戴著雪白的手套,右手按在刀柄上。說那些話時,胃在疼,忍著。他臉上的表情不但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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