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他想要站起來。剛才那個瘋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細密的雪聲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來了。這個神秘的世界就將這樣叫人倒下。在無邊的柔和,無邊空曠的雪野中——他並不怕提到這個字眼——死去。

——《生命》

死亡來臨時是什麼模樣?

在肆虐的暴風雪面前,死亡從未顯得如此逼近而猙獰。

在等待命運最終宣判的時間裡,和尚與長發漢子,

回憶起他們的一生,跌宕而傳奇。

死亡曾幻化作不同的面孔出現過,唯有這一次最真實。

年輕郵遞員的加入給故事帶來了轉折。

死亡的臨界狀態中,他前所未有地認識到生命的價值。

他相信他正在讀著一首深沉的、雄偉的詩篇,

他相信自己也許會變成一個壯歌的惠特曼。

生命的詩意與壯闊,在這個暴風雪之夜浩瀚地鋪展開來。

任萍

燥冷的風迎面猛吹過來。幾場秋霜後已經泛黃的草,被吹得緊緊地貼伏在山坡上。風勢稍弱一點,草便趁勢弓起來,不及變直就被一股更強烈的風壓倒。每一棵草都搖晃著,發出唰唰的響聲。很快,草中蘊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綠色在這唰唰聲中迅速消退。風愈發嘯得尖厲了,乾枯了的草終於被攔腰扯斷,打著旋兒飛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遠的地方飛去。大半天來順著山脊爬的儘是立陡的山路。現在,頂著風頭人已很難邁開步子,就算人能走動也沒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馱腳漢沒有鞭子,他們不是騎手。

蓄著長頭髮的漢子說:「歇下來吧。」

「歇。」光頭的漢子應了一聲。

把馱子卸下來,圍成一個齊膝頭高的小圈子。光頭漢子的狐皮帽不時給風刮下來,戴上,又被刮下來。他乾脆把帽子掖進懷裡,一根根木棍被使勁楔進地里,用石頭釘緊了,再把馬韁繩穿過棍頭的小鐵環,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馬,牲口也圍著馱子圈成一個大點的圓圈。這時,他才覺得頭皮叫風吹得難忍,便狠狠地皺了幾下頭皮,口中喃喃地念著佛語。

長頭髮漢子頭戴一頂帽檐耷拉著的藍布棉帽,帽耳拉下來,緊緊地扣在下巴上。光頭漢子從他微微抖動的鬍鬚看出他暗暗地為自己的帽子得意,為自己的頭髮得意,而且還有話沒有說出口:「唏!和尚。」

長發漢子鬍鬚停止了抖動,說:「燒火吧。」

「燒火?」和尚哼了一聲,「這風不光會叫你把鬍子燒了,山燒起來怕連人也要像牛肉一樣燒……」他趕緊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話已有大半溜出了口。聽著尖厲的風聲,心裡不禁有些發毛。

長發漢子卻一點兒也不計較這個:「那我先把你燒熟吃了。」

「阿彌陀佛,造孽。」

「啊!造孽。」長發漢子嘲諷著啊了一聲,又惡聲惡氣地重複了一聲:「造孽。」

馬匹慌亂了一陣,這時已經安靜下來了。兩人都把頭縮進皮袍襟里,一盤腿,靠著馱子蜷成了一團。已經被牲口圈減弱了的風勢,讓馱子圈一擋,變得更微弱了。滿天飛旋的枯草敗葉便降落在這平靜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沒有一點聲響。沉默。沉默就是對嚴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爭。

天空灰濛濛的。風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來四處揮灑。整個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猶如岩石巋然不動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靈,正要生氣勃發地嘶鳴。這時,要是有鷹能飛上天空,就可以看到,這些青色、白色、紅色的馬圍成的圓圈在蕭索的氛圍中猶如一個怒放的花環。但看不見人,兩個馱腳漢這時只是兩塊石頭,兩塊不會風化的石頭。

風已經把空曠的大山裡一人一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調一掃而光。那些自覺很是美妙的詩句不覺間都消失了。年輕的郵遞員緊挽著馬韁吃力地往前走。

第一次出來跑這條郵路,不想卻遇上了這樣的「好天氣」。可不像在公路上騎著摩托神氣地噠噠噠馳來馳去。這條路,來去五天,全靠馬馱人背,通到一個僻遠的十幾戶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聞膩了,還是看著老郵遞員僵手僵腳的樣子有些不忍,他爭取到了這趟遠郵。現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後悔。也許還和這一向似通非通地讀了幾本惠特曼之類的書有些關係。

想到這裡,腳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輕人覺得必須這樣。必須有這風才更能顯出自己的氣度與膽量。遇到一個小小的岩洞他也沒有停下來,卻艱難地弓著背、挽著韁向山頂爬去。

山脊漸漸開闊,觸目處儘是隨風狂盪的草浪。風吹得十分猛烈,無遮無攔地橫掃過來,發出餓狼似的嗥叫(只是一個比方罷了,他並沒有聽到過狼叫),他又感到驚慌了。步子邁得越來越艱難。漸漸,他心裡便只想著一點,越邁不開步子越是想到這一點:停下不得。無論如何不能停下,老郵遞員講過。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來,將會是這樣一幅畫面:干縮的嘴唇間露出緊咬的牙齒,叫人遠遠望見還以為是在嬉笑,實際上卻是凍死了。那笑好慘,還不如哭。想到這裡小夥子可憐巴巴地要流出眼淚來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樣子,姑娘會掩口一笑:「嘻……男子漢。」當然,眼下不會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來了,但人還要往前走。馬低下頭,在還很新鮮的雜沓的腳印上嗅著,扇動幾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種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聳起。他手緊緊拉住一綹馬鬃,把頭靠在馬脖子上艱難地走著。山脊漸漸升高,變陡,變闊,風更瘋狂地迎面撲來,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風直往口裡鼻里灌,噎得他喘不過氣,嘴唇已經龜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紅的血塊。他便乾脆轉到馬屁股後躲過風勢,揪住馬尾,讓馬拽著往坡上走。

漸漸,接近了山頂。

年輕的郵遞員情緒又變得高昂了。想到風,想到馬,想到自己。手裡還揪著馬尾,覺得馬匹身上那力量,那堅韌或許還有說不出的什麼正通過十指、掌心進入自己的軀體。而這個軀體便可以無所顧忌地投入這總有風暴的大山。「真他媽的是匹好馬!」他哼了一句,詩句應該粗魯一點,才與這情景般配,他想。翻過山頂,下山道就輕鬆多了,他又想。

眼下這樣的山頂,是完全超出他的想像的。放眼望去,山頂寬約里許,長度在目力可及的範圍內無止境地延伸,只有無邊的草浪在無規則地狂盪著,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喪地跌坐在地上。馬也頹然卧倒在地,口裡冒著白沫。路還很長。這時他才明白拽著馬尾上坡是一個錯誤,一個不可以用寫檢查來彌補的錯誤。頂著風頭,馱著郵件,又拽著一個男子漢攀那麼久的山坡,馬因而耗盡了氣力。這就意味著,他將像老郵遞員說過的那樣木然地嬉笑,而感覺不到明天太陽的溫暖。天哪!一個男子漢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馬尾上而不是馬韁上。連最好動感情的姑娘也不會灑一滴淚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漢。」

馱子歪斜在馬背上。馬褡口已經給風扯開,幾頁報紙的邊和半截信封急劇地拍打著,就要給風拔出來,卷向天空。手指凍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馬褡口。他把掛在腰帶上的風鏡解下來,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個嚇人的死字在心裡對自己說出來,他反而變得鎮靜了。往前挪挪身子,緊緊抱著馬脖子,馬嘶啞地咴咴了兩聲,年輕人覺得淚水就要流出來,但他不要這樣,便仰臉朝天望去。頭頂,灰色的穹隆似乎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開一點,露出一隻耳朵。這時風的尖嘯聲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勁的呼呼聲,橫掠過耳邊,聽不出有一點間隙。「更大了。」他輕輕地碰碰長頭髮漢子。

「像是……」

「雪要下來。」

「好像是。」長發漢子探出頭來,眯縫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來得這麼早。」

「沒想到。」長頭髮漢子應了一聲,接著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和尚又皺著眉頭說:「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連這個還看不出來?」

「在山上過一夜就是了。」長頭髮漢子看著和尚那生氣的樣子,這才認真地問,「泥炭有嗎?」

「有。」

「柴呢?」

「也有。」

長頭髮漢子整了整腰間的打火鐮。火石、火絨都有。他站起來,把馱子圈內積起的枯草一齊攬到懷中。

和尚口裡喃喃地念叨著。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長發漢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頭又縮進了皮袍襟里。他已經快要在羊皮袍那帶著腥膻味的溫暖中睡著了,卻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說後邊有人馬。」

「你看見了?」

「我覺得……」

「覺得……覺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郵遞員去我們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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