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頓巴

他的腦袋很大,寬廣的額頭下面是一雙憂鬱的眼睛,正是這雙沉靜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開始與結束,以及人們以為早已熟知的生活。

——《阿古頓巴》

阿古頓巴是一個智者。

智者似乎天然與孤獨和苦難結下了不解之緣。

阿古頓巴也是如此,母親難產去世,父親因此對他極其冷漠,他的童年只是森嚴沉悶的莊園中一道隱約的影子。

離開莊園,他踏上尋找智慧與真理的漫遊之途。

漫遊的路上充滿了飢餓與疲憊,心愛的姑娘也另嫁他人。

但是於智者而言,苦難恰恰是對智慧的洗鍊。

他的眼神從未如此透徹,大腦從未如此清明。

他再次踏上流浪之路,有月亮陪著他。

只有孤獨與自由形影不離。

任萍

產生故事中這個人物的時代,氂牛已經被役使,馬與野馬已經分開。在傳說中,這以前的時代叫作美好時代。而此時,天上的星宿因為種種疑慮已彼此不和。財富的多寡成為衡量賢愚、決定高貴與卑下的標準。妖魔的幫助使狡詐的一類人力量增大。總之,人們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時代那樣正直行事了。

這時世上很少出現神跡。

阿古頓巴出生時也未出現任何神跡。

只是後來傳說他母親產前夢見大片大片的彩雲,顏色變幻無窮。而準確無誤的是這個孩子的出生卻要了他美麗母親的性命,一個接生的女傭也因此丟掉了性命。阿古頓巴一生下來就不大受當領主的父親的寵愛。下人們也盡量不和他發生接觸。阿古頓巴從小就在富裕的莊園里過著孤獨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樓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階下享受太陽的溫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蘋果、核桃樹的陰涼下陷入沉思。他的腦袋很大,寬廣的額頭下面是一雙憂鬱的眼睛,正是這雙沉靜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開始與結束,以及人們以為早已熟知的生活。

當阿古頓巴後來聲名遠播,成為智慧的化身時,莊園里的人甚至不能對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現有清晰的記憶。他的童年只是森嚴沉悶的莊園中的一道隱約的影子。

「他就那樣坐在自己腦袋下面,悄無聲息。」打開門就可以望到後院翠綠草坪的廚娘說。

「我的奶脹得發疼,我到處找我那可憐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後,像影子一樣。」當年的奶娘說。

「比他更不愛說話的,就只有啞巴門房了。」還有許多人說。而恰恰是啞巴門房知道人們現在經常在談論那個孩子,記得那個孩子走路的樣子、沉思的樣子和他微笑的樣子,記得阿古頓巴是怎樣慢慢長大。啞巴門房記起他那模樣不禁啞然失笑。阿古頓巴的長大是身子長大,他的腦袋在娘胎里就已經長大成形了。因為這個腦袋,才奪去了母親的性命。他長大就是從一個大腦袋小身子的傢伙變成了一個小腦袋長身子的傢伙,一個模樣滑稽而表情嚴肅的傢伙。門房還記得他接連好幾天弓著腰坐在深陷的門洞里,望著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脈和山間有渠水澆灌的麥田。有一天,斜陽西下的時候,他終於起身踏向通往東南的大路。阿古頓巴長長的身影怎樣在樹叢、土丘和苯波們作法的祭壇上滑動而去,門房都記得清清楚楚。

臨行之前,阿古頓巴在病榻前和臨終的父親進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談。

「我沒有好好愛過你,因為你叫你母親死了。」呼吸困難的領主說,「現在,你說你要我死嗎?」

阿古頓巴望著這個不斷咳嗽,彷彿不是在呼吸空氣而是在呼吸塵土的老人想:他是父親,父親。他伸手握住父親瘦削抖索的手:

「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的兩個兄長卻要我死,好承襲我的地位。我想傳位給你。但我擔心你的沉默,擔心你對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

「那你怎麼那麼喜歡你的馬?父親。」

「和一個人相比,一匹好馬更加值錢。你若是明白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傳襲給你。」

阿古頓巴說:「我怕我難以明白。」

老領主嘆了口氣:「你走吧。我操不了這份心了,反正我也沒有愛過你,反正我的靈魂就要升入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長明白當一個好領主的所有道理。」

「你走吧。」老領主又說,「你的兄長們知道我召見你會殺掉你。」

「是。」

阿古頓巴轉身就要走出這個充滿羊毛織物和銅製器皿的房間。你走吧,父親的這句話突然像閃電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了將來的一切。而他挾著憤怒與悲傷的步伐在熊皮連綴而成的柔軟地毯上沒有激起一點迴響。

阿古頓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稱的譏諷的笑容。

「你回來。」

蒼老威嚴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阿古頓巴轉過身卻只看到和那聲音不相稱的乞求哀憐的表情:「我死後能進入天堂嗎?」

阿古頓巴突然聽到了自己的笑聲。笑聲有些沙啞,而且充滿了譏諷的味道。

「你會進入天堂的,老爺。人死了靈魂都有一個座位,或者在地獄,或者在天堂。」

「什麼人的座位在天堂?」

「好人,老爺,好人的座位。」

「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是好人。我給了神靈無數的供物。」

「是這樣,老爺。」

「叫我父親。」

「是,老爺。依理說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說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滿了,你只好到地獄裡去了!」

說完,他以極其恭敬的姿勢弓著腰倒退著出了房間。

接下來的許多時間裡,他都坐在院外陰涼乾爽的門洞里,心中升起對家人的無限依戀。同時,他無比的智慧也告訴他,這種依戀實際上是一種渴望,渴望一種平靜而慈祥的親情。在他的構想中,父親的臉不是那個垂亡的領主的臉,而是燒炭人的隱忍神情與門房那平靜無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臉。

他在潔凈的泥地上靜坐的時候,清新澄明的感覺漸漸從腳底升上頭頂。

阿古頓巴望見輕風吹拂一株株綠樹,陰涼水一樣富於啟迪地動蕩。他想起王子釋迦牟尼。就這樣,他起身離開了莊園,在清涼晚風的吹拂下走上了漫遊的旅程,尋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路。

對於剛剛脫離莊園里閑適生活的阿古頓巴,道路是太豐富也太崎嶇太漫長了。他的靴子已經破了,腳腫脹得難受。他行走在一個氣候溫和的地區。一個個高山牧場之間是平整的種植著青稞、小麥、蕁麻的壩子,還有由自流的溪水澆灌的片片果園。不要說人工種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崗岩也散發出雲彩般輕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這平和美麗的風景中感到身軀像石頭般沉重,而靈魂卻輕盈地上升,直趨天庭,直趨這個世界存在的深奧秘密,他感到靈魂已包裹住了這個秘密。或者說,這秘密已經以其混沌含糊的狀態盤踞了他的腦海,並閃射著幽微的光芒。阿古頓巴知道現在需要有一束更為強烈的靈感的光芒來穿透這團混沌。但是,飢餓使他的內視力越來越弱。那團被抓住的東西又漸漸消失。

他只好睜開眼睛重新面對真實的世界,看到凝滯的雲彩下面大地輕輕搖晃。他只好起身去尋找食物,行走時,大地在腳下晃動得更加厲害了。這回,阿古頓巴感到靈魂變得沉重而身軀卻輕盈起來。

結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給山神的羊頭被捕下獄。他熟悉這種牢房,以前自己家的莊園里也有這樣的牢房。人家告訴他他就要死了。他的頭將代替那隻羊頭向山神獻祭。是夜無事,月朗星疏,他又從袍子中掏出還有一點殘肉的羊齒骨啃了起來。那排鋒利的公羊牙齒在他眼前閃著寒光,他的手推動著它們來回錯動,竟劃傷了他的面頰。他以手指觸摸,那牙齒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樣。他靈機一動,把羊齒骨在牢房的木頭窗欞上來回錯動,很快就鋸斷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欞。阿古頓巴把瘦小尖削的腦袋探出去,看見滿天閃爍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齒已經磨鈍了。阿古頓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頭顱償還那奉祭的羊頭就完了。他嘆口氣,摸摸仍感飢餓的肚子,慢慢地睡著了。醒來已是正午時分。獄卒告訴他,再過一個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獄卒還問他臨死前想吃點什麼。

阿古頓巴說:「羊頭。」

「叫花子,想是你從來沒吃過比這更好的東西?」獄卒說,「酒?豬肉?」

阿古頓巴閉上眼,輕輕一笑:「煮得爛熟的羊頭,我只要。」

他得到了羊頭,他耐心地對付那羊頭。他把頭骨縫中的肉絲都一點點剔出吃凈。半夜,才用新的齒骨去鋸窗欞,鑽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濕的大路。大路閃爍著天邊曙色一樣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

那時,整個雪域西藏還沒有鋸子。阿古頓巴因為這次越獄發明了鋸子,並在漫遊的路上把這個發明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