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

這就像是一種預兆,一生中間,爺爺、我、我的親人都沒有找到一個窗口進入彼此的心靈,我們也沒有找到一所很好的心靈醫院。

——《血脈》

爺爺是一個漢人,卻在藏人當中度過了一生。

漢族或是藏族,成為他不得不做的選擇題。

對藏人身份的極力尋求與融入,

卻永遠也放不下作為漢人的特質。

他在雙方陣營中都沒有找到歸屬,

永遠的「他者」,宿命般的漂泊。

民族與身份,看似一個淺顯的標籤,

卻是當事人需要背負一輩子的負擔。

究竟要走過多少路才能找到身份的認同與心靈的皈依?

有時,這尋找沒有結局。

任萍

我眼前又出現了爺爺那雙長腿。

爺爺晃動那雙長腿,晃動那雙和雙腿一樣細長的胳膊穿行在故鄉的麥地里,是一副落寞而又孤單的形象。我能記起的已是他成為老人時的樣子。一個瘦削的老人穿過間種著蠶豆和小麥的土地,帶著正在開放的蠶豆花香,穿過故鄉的山水、房舍、家族墓地,一次又一次,像是在徒然尋找一種久已丟失的東西。這一切都構成一種完整深刻的美感。

而爺爺這樣不知疲倦地行走,唯一目的,似乎就是要頑固地獨立於這種美感之外,把自己從一個世界中完完全全剝離開來。

這個身材頎長、神情嚴峻、鬍鬚拔得乾乾淨淨的老頭的形象毫無疑問就是一個不知歸宿何處,孤獨、乖戾的人生過客的形象。

這個故鄉是我的故鄉。行政上屬於四川,習俗及心理屬於西藏。也就是說,這是一個藏族聚居的山間村落,這個村落就是我的故鄉。

但不是爺爺的故鄉。

爺爺是漢族人。

我是這個漢族爺爺的藏族孫子。

父親給我取的藏族名字是:多吉。那以前,爺爺的脾氣據說還沒變得古怪。家裡人對他的過去並不了解,都以為他生性柔弱,喜好沉默,甚至沉默到了給孫兒取名這樣重大的事情也不發表意見。只是到了我開始牙牙學語,話一天比一天增多的時候,爺爺的話也就一天天多起來。

「就像是,」奶奶在很多年後對爺爺說,「你跟多吉重新出生了一次一樣,話多了,脾氣也大變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長大,他們已經更老了,不是一般的老,而是老到已經無以復加的地步了。這時,爺爺的眼睛已經混濁到不像眼睛的地步了。

奶奶卻越來越像一個小孩,甚至她的聲音中也還會有一點稚氣的味道。

這時,盛夏已經來到。無論是在這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無論我在怎樣稠密的人流中擁擠,我的眼前都會豁然開朗:故土的景色遽然展開。環山的森林、河谷,被巨大的核桃樹陰所遮蔽的村莊。走進村子,是一座堅固的石頭案子,粗糙的石牆上繪製了牛頭和萬能三寶的巨大圖案,家人們坐在正午的院子中間,享受陽光和茶,牛虻和野蜂在茂盛花草中嗡嗡歌唱。一個雜種家庭以一種非常純種的方式在時間盡頭聚集在一起。這其中沒有我,祖孫四代中就缺我一個,但我比置身其中的人更清晰地看到整個場景。奶奶這個當年的美人的臉只剩下皮膚包裹著骨頭,額頭像烏木一樣閃閃發亮。而身材瘦長的爺爺彷彿已經日漸縮小,尖刻的腦袋從一堆皺褶深重的羊毛織物中伸出,青稞酒散發的酸味和酸牛奶散發的甜味給平靜生活中的人們帶來幸福的感覺。黃色的金黃花在木柵圈出的院子里盛開,使這個家庭不幸福的我已經遠離。所以,奶奶想起了我,然後說:「多吉一走,你的脾氣又變好了。」

爺爺的眼睛已經混濁到不能發出一點光芒,表示他不會關注什麼了,但他還是動了動稀疏到幾乎沒有的眉毛。

奶奶又說:「多吉十年沒來看我們了。」

「呃!」爺爺打了個嗝兒。

「你說什麼?」

「呃呃!」

「你在說什麼?」

爺爺說:「亞偉嗎?你是說亞偉嗎?我死了他就會回來。」

死,爺爺確實這樣說了。

「爺爺確實說他死了我才回來?」我問父親。父親說是這樣子的。父親瞧著我,說:「是用我們的話說的。」這意思是爺爺這時用家鄉一帶的方言來講這件事情,而不像當年要固執地用自己也已相當生疏的漢語來說的。父親的口氣是一個勝利者的口吻。他說,到死時,爺爺的藏話講得比漢話還好。

父親走了上千里路,到我教書的學院來看我。在全部藏式風格布置的客廳里,他坐在我的對面,向我宣布爺爺去世的消息,宣布一個地區、一個強大習俗對於一個孤單掙扎的個人的勝利。眼淚在我眼中彌散。父親代表一種真正的東西端坐在我裝飾浮華的房子里——因為浮華,這種藏式風格已不是真正的藏式風格了——他身上散發著我過去生活的那一段時光,故鄉那一片土地的全部味道。也就在這一刻,故鄉的景觀遽然在眼前展開。而父親站起身來,背著雙手在屋子裡踱步,這個鄉下人嘴角顯出了譏諷的微笑。他用骨節粗大的手指叩擊掛在牆上的牛頭,那些舉止神態甚至和爺爺一模一樣,叫我心中一股暖流左衝右突。父親踱到我面前,看看懸在牆上的巨大的氂牛頭骨,又翻翻矮几上的一本藏文史料,問:「你以為你是藏族,是嗎?」

「我是。」

「你真的想是?」

這樣咄咄逼人的不是我那個老實忠厚的父親,爺爺倒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可是他說爺爺死前那麼多年卻已經那麼樂天知命了。父親提問已經學會直抵要害,我這一生,在一個一定要弄明白你屬於一個什麼民族的國度和文化里,只能屬於一個民族。雖然我有兩種血統,雖然我兩種都是,兩種都想是,卻只能非此即彼,只選其一。

所以,我回答父親:「想是又不想是。」

出乎意料的是,父親點點頭,臉上顯出做父親的人應有的祥和神色,坐了下來,他用命令的口吻說:「你這個假藏人,給我喝酒。」

「你這個假漢人,給你酒。」父親仰脖子喝下一大口酒。

我眼中又有淚水蕩漾。我說:「阿爸,你肯在我這裡住一段時間?」

父親認真地看看我,看我是真心挽留,才說:「要是你肯回家一趟。」

「我肯的。」我說,「我要去看看爺爺的墳。」

我和父親在學院外面夏天的大街上行走,相對這個城市來說,學院里都是些遙遠的地方有著種種古怪風俗與奇特行為的少數民族,是不開化的人。不開化的人到學院就是為了開化,所以,民族學院的人除非是在特別的節日,或是舞台上,或是電視新聞里,不然不會穿上本族的服裝。在我們這幫教師中,甚至還保留了一些在這個城市已經過時的服裝,老家有人來時好換掉他們的傳統服裝。情況就是這樣,我也找出了這樣的衣服。

父親問:「為什麼?」

我說:「這裡太熱,你的衣服又長又厚。」我沒有說的是,他儘管穿著出客的衣服,但依然散發著另一塊土地上人們食用的陳年油脂以及牛欄和馬匹的味道,甚至日常使用的香料味道來到這裡,他顯得過於濃烈和沉悶了。所有這些,都會叫人顯得怪異而且孤僻。

儘管父親不像我,一輩子他都要做一個隨和的、和故鄉那塊土地融洽無比的人,而且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但現在,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以前爺爺臉上的那種神態:自尊、固執、譏諷。他說:「我不換,你要是怕我這樣掃你面子,我馬上就走。」

我陪父親上街。

他說:「你不要陪我。」

我說:「要陪。」

他又露出爺爺那種受了委屈但仍然滿不在乎的笑聲:「哼哼。」然後,就大步走到前面去了。街上一如既往,很悶熱的天氣,很稠密的人流。父親有爺爺的高個頭,但粗壯的身胚確實是一個藏族人,而不是給他生命的那個漢人的了。我說過爺爺身子相當瘦削,在異鄉的土地上有一種孤獨的美感。現在,父親也是一樣,他搖晃著肥胖的身子,厚實的紫紅色氆氌沉重地下垂,行走在衣著輕薄鮮艷而且香氣撲鼻的人流中間。稠密的人流在他面前自動分開,就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野獸來到了人群中間。我不知道是因為炎熱的天氣還穿著這麼多的衣服,還是陌生的人群交疊錯雜的臉上露出驚詫、惶惑、厭惡的神情的緣故,總之,汗水從父親臉上流下來了。最初汗水只是從他厚實的頭髮間發源,像山間泉水一樣,晶瑩閃爍,順著黝黑面龐淅瀝而下。我要他走慢一點,他看我的眼光中滿含怨恨:「我怎麼會跑到你們的地方來了?」

我說:「都是中國,沒有你們的地方和我們的地方。」

父親停下來,大口呼吸著潮濕悶熱的空氣:「這個沒有風的地方。」

「有的,只是現在沒有。」

「那你叫風吹起來呀!」

像這樣不講理的人應該交給拳頭來教訓,但我知道我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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