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樊疏桐趕到醫院的時候,朝夕剛剛做完手術,正在監護室接受觀察。是常英和黎偉民將朝夕送到醫院的,早上常英接到連波的電話,說他出遠門了,要常英過去看看朝夕,他放心不下朝夕,因為這次出遠門他沒跟朝夕打招呼。常英問他去哪裡了,為什麼不打招呼,連波含糊支吾了幾句就匆忙掛斷了電話。常英以為兩個人可能吵了架,她知道朝夕的性子烈,怕這丫頭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就坐了黎偉民的車去連波的公寓看看情況,結果怎麼敲門都沒人應,憑著警察的本能,她意識到可能出事了,連忙叫來樓下等候的黎偉民,一起撞開了門。見到朝夕時,他們都嚇一跳,滿床都是血,朝夕已經昏迷,血還在不斷順著她的小腿流下來,他們當時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連忙將渾身浸透鮮血的朝夕送到醫院。

樊疏桐良久地趴在監護室外的玻璃隔窗上,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的朝夕,虛弱得幾乎無法呼吸。

「士林……」寇海搭住他的肩膀。

樊疏桐用力閉上眼睛,艱難地轉過身,扶著牆坐到挨牆的椅子上。他自己也生著病,不停的喘氣,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頭暈目眩,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嘶啞著嗓音問常英:「她怎麼了,為什麼會做手術?」

常英的表情有些怪,望望旁邊的黎偉民,大約希望黎偉民來說,可是黎偉民別過臉四顧張望顯然也不願意說。

樊疏桐把目光投向寇海。

寇海連忙擺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接了英子的電話趕過來的,光顧著聯繫你了,而且我來的時候朝夕已經進了手術室……」「士林哥。」常英看著樊疏桐,嘆口氣:「你還是問醫生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正巧有醫生過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腳步急匆匆的,面無表情地掃視眾人:「誰是病人的家屬?」

樊疏桐掙扎著站起來:「是我!」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於沙啞渾濁,怕醫生沒聽清,又道,「我是她哥哥,請問我妹妹為什麼會做手術,她怎麼了?」

醫生頓時詫異地打量他:「你是她的哥哥,你會不知道她為什麼動手術?她腹部長了個那麼大的惡性腫瘤,你們到現在才來,腫瘤引發經期血崩,血都快從她身上流幹了!雖然手術後暫時保住了子宮,但她今後不大可能會懷上了,除非出現奇蹟,你們家屬得有心理準備。」

「什……什麼意思啊,醫生?」樊疏桐身子搖搖晃晃,似乎沒聽明白,「她長腫瘤跟她生不生孩子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她刮過毛毛,腫瘤很有可能是當時流產沒有處理乾淨而形成的,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

樊疏桐結結巴巴:「你說什麼,刮……刮毛毛?」

「可不是!按理她這麼年輕不應該得這種病的,雖然不是直接原因,但不排除這種可能,現在的年輕人太不自愛了,動不動就刮,到年紀大了想要的時候就沒了。」醫生喋喋不休,全然不顧樊疏桐灰白的臉,「雖然腫瘤切除暫時可以保住子宮,但是創傷面太大,明說吧,她沒有生育能力了。」說著嘆口氣,搖著頭說,「她肯定是在那些黑診所里刮的,又沒刮乾淨,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

「多久了?」樊疏桐走到女醫生面前,驀地站住,樣子很駭人,嚇得女醫生本能地倒退幾步,「我問她颳了多久了,你沒聽到嗎?」

樊疏桐的聲音不高,卻透著可怖的殺氣。

女醫生警惕地看著他,撇撇嘴:「起……起碼也有三四年了。」說完轉身就進了監護室,「哐當」一聲帶上門。

樊疏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失了靈魂的空殼,目光獃滯。寇海見狀搭住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可他甩開寇海的手,突然就朝牆上撞去。「咚咚」連著幾聲悶響,他的額頭頓時紫紅一片。

「士林——」

四年前。

朝夕發現自己兩個月沒來例假時,陷入極大的恐慌,雖然從前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的,但她到底學過生理衛生常識,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僅例假沒有來,她還經常嘔吐,反酸,人也憔悴得不像樣子,她剛開始還安慰自己是得了胃病,因為長期飲食沒有規律,她的胃一直不好,經常自己買胃藥吃。可是這次她怎麼吃藥都不管用了,她想拖,看能不能拖得過去,結果又拖了一個多月,她發現腹部已經微微隆起,這時候她知道拖不過去了,只得硬著頭皮在一家黑糊糊的巷子里找了家診所。

那個診所的廣告是她在學校門口的電線杆上看到的,那種廣告隨處可見,車站、圍牆上到處貼著是,有辦黑證的,有找保姆的,有清理下水道的,有賣壯陽葯的,當然也有「主治淋病、梅毒」或者「早孕檢測,無痛人流」之類醫療廣告。朝夕就是按著廣告上提供的電話和地址找到那家診所的,非常狹小,總共就二三十平米,被一張木板一分為二,外面是看診的,裡面做檢查,看診的醫生是個一臉橫肉的中年婦女,穿了件髒兮兮的白大褂,一看朝夕畏畏縮縮的樣子就明白了幾分。

「幾個月沒來了?」醫生態度還算和藹,並沒有問東問西,可能是見怪不怪了,但她臉上難掩鄙夷的神色,一邊問相關的情況,一邊按朝夕的肚子,乾乾脆脆一句話,「都快四個月了,不能吃藥了,只能刮。」

接著朝夕被帶到裡間做檢查。

就在她在窄窄的小床上躺下的時候,樓上傳來一陣「哎喲」的慘叫聲,她嚇得一下就從床上溜下來。「慌什麼慌,樓上在做手術。」醫生見她的樣子還很不耐煩,「跟你一樣大,也是學生。」

朝夕這才注意到,在旁邊的角落裡有扇不起眼的小門,門是虛掩著的,有張木梯露出半截,應該是升到樓上去的。稍頃,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子從小門裡走出來,她瞥了眼朝夕,低著頭側身走了出去,顯然不想讓朝夕看清她。朝夕別過臉,淚水嘩啦啦地湧出眼眶,醫生正在給她做檢查,見狀語氣緩和了許多:「沒事,不要半個小時就能解決問題,不會影響生育。」

三天後,朝夕被醫生帶到樓上做了手術。果然是沒超過半個小時,但卻給她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因為就在她手術後的當天晚上,一中的老師將全校的女生都集中到一間大教室做檢查,起因是他們學校女廁所的化糞池裡居然發現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嬰,早上被掏糞工人發現的。校長勃然大怒,隨即召開緊急會議,一中一直以校風嚴謹著稱,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朝夕當即意識到她的死期到了!她祈禱在她的前面發現生下女嬰的學生,這樣就不用檢查她了。她有這麼幸運嗎?

一晃四年過去了,朝夕經常夢到那樣的場景,她被人五花大綁地押上台,台下黑壓壓的人都沖她吐口水扔雞蛋,用最不堪入耳的話辱罵她,詛咒她……雖然事實上沒有這麼嚴重,一中最終以秘密處理的方式跟朝夕談了話,隨即就放了她,對外聲稱是外面的人混進學校生下的孩子,為的是保住一中的名聲。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朝夕從此在學校沒有了好日子過,從老師到學生無不和她疏遠距離,她成了學校最不歡迎的人,原本她獲得了保送進大學的資格,隨即也被取消。

這些統統都還不算,包括手術給身體帶來的創傷,比起她精神上受到的折磨,真的不算什麼。因為長得漂亮,學校一直有男生明的暗的追求她,這件事後,竟然有無恥的男生明目張胆地要她開價。「說個價嘛,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你又不是沒做過,跩個屁啊,連孩子都生了。」「喲,還裝清高呢,你以為還是黃花閨女,你跟外面那些小姐沒區別!」「五十塊做不做?要不一百塊?」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太多了,從最初的羞辱難過到後來慢慢變得麻木,沒有人知道她的靈魂經歷了怎樣的撕裂,她之所以這麼恨樊疏桐,很大程度上就是源於此,而這一切又都是她自找的。如果她不把自己賣給樊疏桐,以達到報復他的目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這都是她應得的報應,她打落牙齒往肚裡吞,只能認了。

然而,時至今日,朝夕忽然意識到,她真正的報應還在後面,連波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報應,因為就在她回聿市的第二天,連波失蹤了!

那天中午他們還在一起吃了飯,朝夕有午休的習慣,連波安頓她睡下,說報社有事叫他過去,隨即就出了門。朝夕當了真,很安心地睡了一覺,待醒來時發現已是下午三點多。連波說了晚飯前回來的,可是她一直等到傍晚還不見連波回來,她打連波的傳呼,一連打了好幾個,始終沒有回話。這時候她的心開始突突地跳,滿屋子亂轉,轉到書房時在書桌上發現了連波留給她的一張便箋,以及一個文件袋。拆開文件袋,裡面是一份翻譯過來的病歷,是樊疏桐的,還有一份文件是鄧鈞也就是她生父的檔案。朝夕不明所以,又仔細看便箋,可是只有寥寥數語:

朝夕,對不起,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事實。是我錯了,我該承擔一切。不求你原諒,只求你好好生活。就當我已經死了吧,對「死者」最好的禮物就是忘記,你忘了我吧,就當從來不曾認識我。早晚,你會明白這一切的。連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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