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蠍子終於開始咬人了

從蔻海家裡出來,樊疏桐走在人跡稀少的大院林蔭道上,腳步沉重,沮喪到極點,腦子裡一片混亂。大院家屬區和士兵營房隔得不遠,透過樹林望過去,營房那邊一片漆黑,應該早已熄燈,戰士們都睡了。但行政大樓那邊和首長們的住宅前還有哨兵在站崗,林蔭道的盡頭是個十字路口,樊疏桐停下腳步,目光落在路邊的一棵老榕樹上,這樹是越發的茂盛了,小時候可是他和小夥伴們的遊樂場,經常爬上去掏鳥窩,有時候還和蔻海他們埋伏在樹上,拿個彈弓專門伏擊樹下的路人,經常被人告狀告到軍部機關,樊世榮和蔻振洲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樊疏桐走過去,靠著樹榦掏出煙和火柴。

他點上煙,慢慢吸吐著煙霧,感覺有種難以言喻的撫慰在他的體內漸漸瀰漫,體貼入微地滲入每一條血管神經。只有這時,他的精神才得以放鬆,四下里靜悄悄的,黑暗尤讓人茫然和絕望,樊疏桐遠遠地眺望自家的大門,在他眼裡那已然不是他的家,而是一片陌生的水域,他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靠岸。

剛才在蔻海家說出那些話,他自己都嚇一跳,這麼隱秘的事他怎麼可以當著他們說出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如果常英繼續審問下去,他肯定會露馬腳,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他迫切需要一個宣洩口,迫切地需要!於是口不擇言地說出了那件事,還好他們沒有懷疑到朝夕的身上去,否則他今後該以何面目示人?

他背過身,用一隻拳頭狠狠地砸著面前那棵大樹,粗壯的樹榦紋絲不動。他仰起頭來,高高的樹梢上掛著一輪彎月,清冷的月光,從斑駁的樹葉中漏下來,明晃晃地灑了一地。他盯著地上碎碎的月光,源自左胸後肋骨處的痛楚迅即蔓延到全身……那痛楚讓他漸漸麻木,他希望自己麻木,沒有感覺沒有靈魂沒有心,那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沒有主張了。兩年來,他一直逼著自己遺忘,逼著自己不去想她,結果他沒能如願忘掉她,反倒把自己逼瘋了!現在他終於是認輸了,他不再掙扎不再反抗,可是她怎麼可以轉身又搭上連波,一想到自己為她背負著怎樣的枷鎖,一想到他因為她身心俱廢,做不了男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她還在跟連波美美地勾畫未來的理想家園,他簡直要殺人!

如果這一切是命中注定,那他寧願自己已經死了,他願意就此找個無人的荒野埋掉自己,也不願面對她跟連波卿卿我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更是一種萬念俱灰的絕望,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他的心,都當他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即便佇立萬人中央,他仍是最孤獨的那個人。

回到家,朝夕的房間竟然還透出燈光。

樊疏桐輕步走到房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朝夕正端著碗吃著什麼,一邊吃,一邊側身翻書頁。

「別看了,先吃吧。」看不到連波,但聽出是他的聲音。

「唔,我喜歡這首詩。」

「哪首啊?」

「就這首,你看……」朝夕將書遞過去,自己先念了出來,「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多美啊!」

連波應道:「嗯,是很美,不過高考應該不會考這個吧?」

「哎呀,你這人一點雅興都沒有,欣賞一下不行啊,就知道死讀書!」

朝夕嬌嗔的聲音太讓樊疏桐意外了,甜甜的脆脆的,她什麼時候發展到跟連波撒嬌了?只聽她說:「我念給你聽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就在這首詩里呀,你爸爸媽媽真會給你取名字!念著這首詩,我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幅秋天的畫,湛藍的天,潔白的雲朵,黃葉遍地的樹林邊,是一汪碧綠的湖水,湖面倒映著岸邊疊染的秋色,微風拂過,溫柔的波浪一層層漾開,很多的小魚在水中快樂地嬉戲……」

「朝夕,你真會想像,難怪你作文寫那麼好。」隔著門都能想像連波陶醉的神情。朝夕卻搖頭說:「不是想像,而是我的一個夢想。你知道嗎,我希望將來能自己賺錢,在遠離城市的地方買塊地,蓋棟房子圍個院子,院子里種上我喜歡的紫藤蘿,屋前屋後都要種,每到春天,要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院子裡層層疊疊的紫,像夢一樣,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連波的聲音都含著笑。

「然後我希望我的屋子是建在水邊上的,可以是河,也可以是湖,因為我喜歡有水的地方,而且水邊一定要長滿葦叢或者蘆荻,這樣夏天就可以在卧室的露台上看到河邊或者湖邊起伏的草浪,秋天則可以望見翻飛的荻花,你說美不美?」朝夕一口氣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一會兒沒有連波的聲音,像是陷入沉默。

朝夕愕然:「連哥哥,你怎麼了,發什麼愣啊?」

連波「哦」了聲,像是回過了神,聲音明顯發顫:「朝夕,你真是個……真是個讓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的女孩,你的心真美,只有這麼美的心才會想出那麼美的畫面,哥哥都被你感動了。朝夕,如果可以,讓我和你一起蓋那樣的屋子吧,我給你當園丁,幫你種紫藤蘿,幫你采荻花,你很喜歡荻花的吧,我看你的筆記本上都畫著呢。」

「嗯,是很喜歡,因為在我老家的胭脂河邊,每到秋天就會盛開荻花,望不到頭,一直起伏到天邊。」

「你想家,是嗎?」

「不想。」

「為什麼?」

「我,我喜歡荻花不是因為想家,那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但我聽表姐說過,媽媽跟爸爸,我的生父,就是在胭脂河邊認識的,爸爸是勘探隊的測量員,當時在河邊搞測量,我媽媽每天都會藏在葦叢里偷看爸爸。」

又是一陣沉默。

連波的手溫柔地撫上了朝夕的臉頰,迎著燈光,朝夕的臉上分明閃著淚痕。彷彿是發自心底的嘆息,只聽連波說:「朝夕,對不起。」

也許是燈光的原因,朝夕的目光纏綿得不可思議,竟然笑了笑:「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跟你沒有關係。」

「可你也別恨哥了好嗎?他知道自己錯了,到現在都悔著呢。」連波伸手過來握住朝夕的手,「朝夕,原諒我們好嗎?如果可以,我願意為哥補償一切,雖然那是無法補償的,但我可以用我的餘生來為你建造你夢想中的家園,紫藤蘿,湖泊,荻花,都不是問題,我一定可以為你找到那個地方……」

朝夕搖搖頭:「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的。」

「怎麼會沒有呢?只要用心尋找,就會有!」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很多東西只有在夢境或者想像中才會那麼美,拿到現實中來未必有想像的美,甚至是骯髒、見不得光的。比如一個人的心,你覺得是很美,可是如果你知道那顆心都經歷過什麼,看見過什麼,你就會大失所望,所有的美好都會在剎那間蕩然無存,你會像看見一片臭氣熏天的污水潭一樣噁心,恨不得掉頭就跑,你明白嗎?」

「朝夕……」

樊疏桐站在門外,豎著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的話,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氣。蠍子!果然是只已經成年的蠍子,竟然學會了蠱惑人心。像連波這樣思想純潔得不含一絲雜質的人,經得起她蠱惑?

她分明是在預謀!她知道連波單純,她想給他打預防針,以防有一天自己的醜事曝光後連波能有思想準備。樊疏桐不服她都不行,他還在黑暗中摸索著出路,她就已經在給自己找退路了。她想幹什麼?!哦,天哪,她竟然想引誘連波,以達到打擊他打擊樊家的目的,她知道整個樊家只有連波最善良最沒有設防,而且品行高尚原則性強,所以她沒有□,而是一點點地蠱惑他,以自己悲慘的經歷獲得他的同情和憐惜,誰讓樊家的連波是天底下最心軟的人呢。

樊疏桐恍然大悟,他原以為是連波主動照顧她疼愛她,到頭來竟然是這小蠍子在誘引,她不急於一口咬死獵物,而是慢慢地給連波「下毒」,照此下去,早晚連波會成為她向樊家示威的戰利品,直至成為犧牲品。

不,他不要這樣的事發生!他不允許她傷害連波傷害樊家的任何一個人!想都想得到,她那麼恨樊家,怎麼會突然間改變主意同意回G市和養父一家生活呢?她都是預謀好了的啊,這隻毒蠍子!

樊疏桐氣得發抖,如果不是怕吵醒父親,他真會一腳踹開門當面質問她。他憋著火回到自己房間,使勁踹著牆壁捶著床鋪,整夜都未能安睡。

早上起得有點遲,朝夕和連波已經在用早餐了。看著他們和父親有說有笑的樣子,樊疏桐只覺自己像個外人,難以名狀的孤獨感讓他的心重新變得空曠麻木毫無寄託,他怏怏地坐到餐桌邊。

「快點吃,要遲到了,我去給你收書包。」連波已經吃完,急匆匆地上樓。看到樊疏桐,打了聲招呼,「哥,你起來了。」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你來收書包?」樊疏桐的表情很冷,目光毫不留情地剜向埋頭喝粥的朝夕。

可以想像她是個多麼敏感的人!沒有抬頭,她都感覺到了樊疏桐刺人的目光。她用勺子攪動著碗中的粥,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霧一樣地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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