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悲慘的事她可以笑著說

陸蓁百日祭的這天,朝夕請了假回鎮上。縣城離上坡鎮有近五個小時的汽車車程,又都是山間公路,路況很差,一路顛簸到家骨頭都要散架。都快冬天了,山間一片瑟瑟的枯黃,很多樹的葉子都掉光了。她將頭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疾馳的蕭瑟風景,又想起舅舅的話來,丫頭,你要想走出這大山就得憑本事考出去,舅是沒法子了,你媽也不在了,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車裡很擠,連引擎蓋上都坐著人。因為外面很冷,車窗是密閉著的,各種各樣的氣味充斥在車上,直叫人想吐。不僅有人的體味,還有的老鄉帶著腌魚和活雞,一看就是準備回鎮上過年的。最難聞的是朝夕鄰座的那個男人,最少也有個把月沒洗澡了,無論朝夕怎麼把身體往裡靠,都能聞到他身上噁心的酸臭味,以及他呼吸時嗆人的口氣,可恨的是他還在撓腳丫子,大約是有腳氣,快把人熏死。朝夕一般不暈車的,幾個小時下來,也已經是被熏得七葷八素,恨不得砸爛窗戶翻出去,一刻都忍受不了了。她迫切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朝夕其實是個忍受力很強的女孩子,自從四年前被舅舅接回老家,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她都忍了。不是說她能忍,而是她知道如果不忍,她就沒法活。媽媽瘋了的這幾年,她每天都告訴自己要忍,媽媽有時候瘋起來連女兒都不認得,經常揪住她的頭髮就打,朝夕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開始學校老師以為是她遭了家庭暴力,了解情況後都對她格外同情和關照。挨媽媽的打根本不算什麼,朝夕最受不了是鎮上那些人的議論,只要她出現,就會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當然知道別人在議論什麼,誰讓她是私生女,是野種,又是誰讓她有個名聲不好的媽呢?她被所有的人看不起也不算什麼,最無法忍受的是那些人對媽媽的詆毀,人都瘋成那樣了,病得神志不清,還要受那些人的非議,說什麼的都有,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而可悲的是媽媽根本聽不懂別人的話。有些可恨的人當著面逗她:「你是□嗎?」朝夕的媽媽居然嬉笑著手舞足蹈:「我是□,我是□呀。」還有人問:「你是不是跟很多男人睡過覺?」朝夕她媽也是連連拍手:「是啊,是啊,我最愛睡覺了。」然後是一陣鬨笑……為此朝夕發過飈,跟人打過架,可是沒用,打架的後果是她越來越被人排斥,鎮上沒人喜歡她,當面背面都罵她是小□。

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含苞待放,純潔得不沾一點塵,可是卻被人罵做□。她還能指望自己能在這鎮上待下去?

她發狠讀書,小小年紀就在外面做工賺學費,貼補家用,不是為了謀什麼見鬼的前程,而是希望遠遠地逃開這一切。永遠都不要回來。可是現在她才讀高二,還有一年多的日子要熬,她真怕自己熬不下去,她會跟她媽一樣瘋掉。

下了車,朝夕腳跟剛著地,就撲到路邊狂吐,就在她吐得天翻地覆,分不清東南西北時,她分明聽見路邊擺水果攤的幾個人在議論:

「喲,那不是老陸家的朝夕嗎?」

「可不是,怎麼吐成那樣啊?」

「該不是有了吧?」

「瞎扯,她才多大……」

「這算什麼,她媽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跟那個勘探隊的男人睡了,肚子都大了。」

「唉,真是什麼樣的瓜結什麼樣籽兒。」

……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朝夕眼中滾落。她蹲在路邊,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然後橫屍街頭再好不過。她恨,從她漸漸懂事時起,她就學會了恨,此刻尤甚。

回到舅舅家,感覺氣氛怪怪的,吃飯的時候舅舅悶著喝酒,看看朝夕,又喝口酒,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更讓朝夕受不了了。但她不能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因為這不是她自己的家,她是寄人籬下,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從來沒人教她該怎麼做,但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所以每次回來,她都爭著幫舅媽做事,洗衣做飯,餵雞割豬草,什麼樣的粗活累活都得干。其實舅舅一家對她很好,舅媽也是個淳樸善良的農村女人,話不多,待人實誠。很多時候是朝夕太敏感,總是擔心給舅舅家添麻煩,是生活的磨難和艱辛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為了保護媽媽保護自己,她本能地長了一身的刺,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心腸就跟石頭一樣硬了。只不過大多數時候,她看上去是沉默而溫順的,但僅僅是看上去。一旦親人受到傷害,她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刺不死對方,也要跟對方同歸於盡。

除了隔壁老楊家的小恩,她在鎮上沒有朋友。很多跟她同齡的女孩子都有些怕他,男孩子也是,因為她發怒瞪著誰的時候,那眼光像豹子。

但是此刻她卻是乖巧的小羊,吃完飯就趕緊收拾碗筷,如果是往常,舅媽也就隨她去了,可是今晚……

「朝夕,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舅舅喊住她。

朝夕「哦」了聲,小心地坐在了舅舅的旁邊,耷拉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舅舅輕咳了幾聲,吧嗒吧嗒猛抽了幾口水煙,終於說話了:「這個,朝夕啊,你也大了,個頭都趕過你媽了……唉,你媽這個樣子走了,興許是享福去了,這往後的日子可得靠你自己了。說心裡話,舅舅是捨不得你的,你舅媽,還有哥哥姐姐都捨不得你,但是沒法子啊,誰讓咱家窮呢?雖說部隊上給了些慰問金,但你也知道,你媽這幾年治病欠了不少錢,這鎮上都借高了,那點錢剛好夠還了債……」

朝夕低著頭,使勁揪著衣角,舅舅跟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唉,說這麼一堆,也不知道你明白沒有,咱家不是存心要把你往外趕,真是沒法子,你大哥的媳婦開春就要過門,家裡又蓋不起新房子,沒地方給你哥哥嫂子住啊,你也大了,該有自己的出路了。前兒個,部隊上又來人了,是……是你媽的那個首長派人來的,說是接你到那邊去讀書,我看這樣也挺好的,首長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過去了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吃苦……」

腦子裡嗡的一聲,朝夕瞬間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迷茫地抬起頭,看著昏黃的燈下舅舅蒼老的臉,只覺周身冰涼,一顆心涼到了底。她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了。她應該很疼的,以前只要提到G市提到那個大院,她心裡就會揪起來似的疼。也許媽媽最近剛去世,她疼得麻木了吧,沒有了媽媽,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那個人,所有歡樂和陽光都留在了過去,她像個孤魂野鬼似的掙扎在這世上,沒有誰會來救她。四年了,四年了啊,她如此決絕地將自己從過去那個夢一樣的日子裡挖出來,決絕地斷了一切念想,她如何還能回到過去?

晚上,她睡在床上,又開始了靈魂被放逐的遐想,很多的往事逐漸在腦海里清晰地呈現出來,把她拉向迷亂讓她的心無法歸於平靜,她在黑暗中彷彿又置身於那個盛開著紫藤蘿的庭院,連波一身白衣,眉目清明,站在花架下向她微笑。感覺是那麼的真實,連風吹動他額際的頭髮都看得一清二楚。隔著紫色花簾,她看見連波笑著朝她招手:「朝夕,過來啊……」

朝夕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淚水頃刻就湧出眼眶。

也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允許靈魂短暫出竅,任由思念驅遣著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很清楚,她和他不僅是隔著一個世界,還隔著四年的光陰,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那臉那心都已模糊不清。她恨他們家,連帶對他都不能心平氣和,可是為什麼,在無休無止碎了的記憶中,她總是反反覆復地做著同樣的夢……她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夢,因為她是如此清醒,連窗外呼呼的風聲都聽得那麼清楚……

而她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

表姐睡在旁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表姐。

舅舅育有兩兒一女,舅舅和舅媽住一間屋,大表哥和二表哥住一間屋,朝夕和表姐住一間屋,以前陸蓁活著的時候,也是擠在這間屋的,陸蓁死後床鋪就拆了。然後這個家就再也騰不出屋住人了。表姐臘月里就要出嫁,舅舅的意思無非是女兒嫁出去後,如果朝夕也能搬出去,就可以給老大騰出房成親,否則媳婦進門了住哪兒啊?這是一方面,大表哥要成親,肯定需要大筆的錢,供朝夕讀書讓舅舅本來就力不從心,雖然朝夕憑自己做工可以賺點微薄的生活費,但學費她是無論如何承擔不了的,而舅舅給兒子娶了媳婦怕是再也無力承擔了。

朝夕沒有任何怨言,因為她知道舅舅已經儘力了,收留她和媽媽的這幾年,舅舅再苦再難也沒有在朝夕面前提過一個錢字。舅舅不提,舅媽更不提,表哥表姐也都疼她,都不提,這也是朝夕最感動最覺心酸的,每次回來她拚命為家裡做事其實也是一種報答,媽媽去世後部隊上來人送給她的慰問金,她轉手就給了舅舅。她是個知恩的人,只可惜自己能力有限,沒法圖報。

舅舅說:「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開這個口,你知道自小我和你外公就疼你,你模樣生得好又聰明,讀書也用功,我原來是指望著能供你上大學也給咱陸家爭口氣,可是……舅舅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我供不了你了,而且你跟著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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