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是禽獸,也有疼的時候

「大哥哥,你要帶我去哪裡?」當樊疏桐牽著朝夕疾步走出大院的時候,朝夕覺得很好奇,大哥哥怎麼會突然帶她出去玩?當時他們剛好走出大院大門,樊疏桐明明有些緊張,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沖門口警衛吹了兩聲口哨,警衛都認識他,知道他的混世底子,都當他是帶妹妹出去玩兒,絲毫沒有在意。

樊疏桐直接將朝夕帶到了火車站,廣場上的人很多,朝夕立即變得興奮起來,她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熱鬧,想來是平日在大院憋久了,突然出來感受到自由的空氣,自然是歡呼雀躍,她拉著樊疏桐的手問:「大哥哥,我們也要坐火車嗎?」

朝夕當時已經十多歲了,當然認得火車站,候車大樓的頂上高高掛著一口歷經風霜的大鐘,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滄桑凝重。入站口處,人們排著長長的隊,拎包的,背麻袋的,擠得水泄不通。

樊疏桐覺得自己確實有些緊張,看了看大鐘顯示的時間,才知道自己早來了半個小時,他只得把朝夕拉到廣場邊上的一根柱子後面躲起來,不時警惕地打量周圍。都說做賊心虛,這話還真是不假。

但朝夕可不願躲著,她被廣場邊上各色小攤小販吸引了目光,那些小攤販有賣水果的,賣旅行箱包的,賣小吃的,也有賣各種小玩意的。朝夕扯了扯樊疏桐的衣角,仰著一張小臉眼巴巴地看著他說:「大哥哥,我餓。」

那可愛又可憐的小樣兒任誰都沒法鐵石心腸,樊疏桐摸了摸她的頭:「好,你想吃什麼,哥哥給你去買。」

朝夕小手一指,指向賣米糕的小攤。

樊疏桐很快就買了來,朝夕吃得津津有味,還塞了塊米糕到樊疏桐的嘴裡:「大哥哥你吃,吃嘛,可好吃了!」當時樊疏桐坐在柱子下的台階上,朝夕習慣性地又爬到他的膝上坐,一邊給他塞米糕一邊說:「你是不是要帶我旅行?我們去哪裡?爸爸媽媽他們知道嗎?我們還沒拿行李的呢……」

朝夕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對即將啟程的旅行充滿好奇,樊疏桐心煩意亂,勉強地應付著她,也任由她坐在膝上,任她把米糕的碎末糊得他滿身都是,他什麼都由著她,因為他不知道過了今天他還能不能見到這丫頭。而朝夕呢,什麼也不知道,她就覺得今天的大哥哥怎麼這麼好,她要什麼他就給她買什麼,吃的玩的,一下就買了一堆。當時的朝夕雖說有十歲多了,看上去卻像個八九歲的孩子,因為一直被母親陸蓁保護著,心智也很不成熟,她只是知道自己很喜歡被大哥哥抱著,他的懷抱那麼溫暖,她依偎在他懷裡覺得很安全,雖然滿眼皆是陌生的人群,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會害怕。

天塌下來,她都不怕。

「大哥哥,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當樊疏桐又給朝夕買了個彩色紙風車的時候,朝夕毫不掩飾對樊疏桐喜愛。樊疏桐居高臨下地摸摸她的頭,似笑非笑:「你不覺得我壞嗎?我是個壞人你知不知道?」

「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朝夕可喜歡手裡的紙風車了,五彩的熒光紙紮的,她撅著小嘴兒使勁吹,風車頓時嘩嘩地轉起來,樂得她咯咯地笑。

朝夕沉浸在單純的快樂里,她完全沒在意樊疏桐說的話,在她眼裡大哥哥和連哥哥一樣,都是最疼她的人,從小到大她所見的、所遇到的都是疼她的人。哪怕大哥哥過去經常捉弄她,她也認為那是大哥哥逗她玩兒,大哥哥只是不愛笑而已,那是因為爸爸(樊世榮)經常凶他,他經常挨罵甚至是挨打,大哥哥其實是個可憐的人。所以,當樊疏桐將朝夕交給一個陌生叔叔的時候,朝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將面臨怎樣的境遇,她還仰著小臉問樊疏桐:「大哥哥,爸爸媽媽他們知道我們要去旅行嗎?」

「朝夕,他才是你的爸爸!」樊疏桐將她往那男人的懷裡推,指著他,「看清楚沒,他是你親生的爸爸!」

朝夕惶恐地看著那個叔叔,只覺陌生,非常非常的陌生,而那人顯得很激動,兩眼含淚地打量她,幾乎語無倫次:「她就是我的女兒嗎?她,她真是像她媽媽……」說著,他試圖撫摸朝夕的頭,結果被朝夕一手推開。朝夕跳到樊疏桐的身邊,緊緊拽著大哥哥的手,瞪著一雙大眼,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親近。樊疏桐俯身哄她:「朝夕,他就是你的親爸爸哦,跟我爸是不一樣的,你明不明白?你要跟他走……」

「不!我不認識他!我不要跟他走!」朝夕倔強地拽著樊疏桐的手,怕他丟了她,她乾脆抱著他的腰,非常可怕的直覺,她隱約意識到他不要她了。

樊疏桐沒轍,就跟鄧鈞說:「我送你們上車吧。」

鄧鈞唯唯諾諾地點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什麼都聽命於樊疏桐的。樊疏桐牽著朝夕跟他一起進站,到了站台上,朝夕還不肯撒手,樊疏桐只好也跟著上車,朝夕以為安全了,高興極了,拉著樊疏桐的手坐窗邊上。

廣播里已經在催送客的人趕緊下車,因為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樊疏桐給鄧鈞遞了個眼色,儘可能地讓自己表情自然,裝出很著急的樣子著跟朝夕說:「哎呀,朝夕,我忘了跟你媽媽打電話了,她還不知道我們要去旅行呢,我得趕緊下車給你媽媽打電話去!」

朝夕一聽就急了,本能地拽緊他的手:「不,我不讓你走。」

「我去一會兒就來,不然你媽找不著你會著急的,乖,聽話,我馬上就來。」樊疏桐起身想甩開她的手,朝夕拽著不放,眼淚一下就出來了,「不,大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帶我去打電話……」她不是傻子,她已經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可是樊疏桐由不得她了,沒有時間了,他使勁抽自己的手,抽不脫就一根根掰她的手指,十指連心,她疼得嘴唇發烏哭叫不止,也不肯撒手。她只知道她不能撒手,她要他,她不能離開他,縱然未來的日子依然被他捉弄,他依然對她沒好臉色,她也不能跟一個陌生人走,她就要跟他在一起,她哪兒都不去。

她的哭聲撕心肺裂,軟卧車廂內已經有人好奇地張望,樊疏桐沖鄧鈞吼:「抱住她!」那時候他已經紅了眼,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在掰朝夕手指的時候心裡也很疼,待他掰開她,衝出車廂將朝夕的哭聲遠遠甩在後面的時候,他的心疼得直抽搐。下了車他往車廂里看,車窗是開著的,朝夕尖叫著不顧一切地要往車窗外爬,那張原本可愛的小臉哭得變了形,眼神極度的恐怖,鄧鈞在背後抱著她,死死抱著她,而她只是哭,一雙小手在空中胡亂地劃著,彷彿溺水的孩子,拚命想抓住一根浮木。

而火車這時候已經緩緩啟動了。樊疏桐看著那張凄厲的小臉和那雙無助的小手,全身發抖,有那麼一會兒,他想衝上車將她抱回來。

但是他站著沒動,全身虛弱得連動下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他從來沒有見她那樣哭過,那哭聲很多年後都縈繞在他夢中揮之不去。他承認他這麼做只是一時衝動,甚至只是他一時興起冒出的念頭,他想幫鄧鈞,想給陸蓁一個教訓,想趕她們母女出門,他想得到父親的關注,想擁有正常家庭的幸福。然而,人生的規則殘酷無奈,一念之差的代價往往是萬劫不復。那時候的樊疏桐還不能理解什麼是萬劫不復,他不會想到,年少輕狂犯下的錯也許會讓他用一生來懺悔,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在深淵了。

而對於文朝夕而言,她原本如童話般美好純真的世界就是在她十二歲那年被徹底顛覆的,她才十二歲,就過早地看到了人性的險惡。她是那麼信任他,那麼依賴他,她從來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即便是在火車站即將被他丟給那個陌生人時,她仍是喜歡他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好,都會被她無限地擴大,擴大,然後她就只能看到他的好。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她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如果她確實做錯了,他可以教訓她,可以罵她,可以不理她,可是,他什麼要丟掉她?!

人都是有信念的,即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執信的東西,何況她已經十二歲了,對現實世界已經有了模糊的是非觀,他那麼殘忍地丟下她,撇開她,他在掰她的手指的時候完全沒有顧及她的疼痛,甚至是她的死活。她在他眼裡看到了可怕的隔閡,就是那麼一剎那,她忽然明白他並不喜歡她,從來就沒喜歡過她,他給她買米糕、買風車只是把那當做誘餌,他想要她順從他,就給她施捨那麼一點點的好。而她真是傻,就是那麼一點點的「好」,她就完全信任了他,把他當做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可他偏偏丟掉了她,毀滅了她對這整個世界的希冀,所有美好的、善良的,一切的一切在她眼裡都變得支離破碎。從此,她對這個世界對人性充滿懷疑。

她哭,拚命地哭,除了哭,她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絕望和恐懼,看著他的身影在站台上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最後消失不見,她哭得肝腸寸斷,整個人都抽搐在一起。她的哭聲和鄧鈞慌亂的表情引起了列車員的注意,列車長親自過來問話,鄧鈞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

最要命的是,當列車長指著鄧鈞問朝夕「你認不認識他」時,朝夕哭著拚命擺頭。她沒有撒謊,她確實不認識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