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知道什麼是失去嗎

你見過紫藤蘿嗎?

在戒備森嚴的G市軍部大院,朝夕從未見過開得那樣繁盛的藤蘿,庭院中橫著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張巨大的紫色花簾,從空中優雅地垂下,那夢幻般的紫,深淺不一,彷彿大師肆意的潑墨,那般的寫意,那般的芬芳,美得令人窒息。

記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老家Y市的家門外也曾有過一大株紫藤蘿,它依傍在藤廊的花架上,開得並不繁盛。過了數年,朝夕隨母親到G市生活定居,第一次在那個大院見到藤蘿,她興奮得叫起來:「媽媽,看——」多麼輝煌的紫色光輝,朝夕彷彿置身夢一樣的紫色海洋,久久不願離去。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又可以看到藤蘿開花,朝夕撫摸著那小小的紫色的花朵,心中泛起無比的喜悅,一想到以後每天都可以看到這麼美的藤蘿花,她就覺得很幸福……

那年的朝夕,八歲。她並沒有意識到她走入這個盛開紫藤蘿的大院,人生會有什麼不同,也沒有想過她未來會遭遇到什麼不幸,她滿眼都是繁盛如瀑布一樣的藤蘿花。不過她還是很好奇,為什麼院子外面有站得筆直的解放軍叔叔,一動不動,像兩尊石獅子。媽媽說,他們在站崗。

「為什麼這裡需要站崗?」朝夕仰著天真的小臉問。

媽媽答不上來,就搪塞她:「怕壞人唄。」「為什麼怕壞人?」「他們不吃飯的?」「他們尿尿的嗎?」「為什麼他們老是板著臉?」「他們是不是不高興?」……朝夕又問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媽媽被煩得要命,恨不得拿針縫上她的嘴巴。

小朝夕又怎麼會知道,她住的那個寬闊的庭院有著怎樣顯赫的身份,也沒有料到 她八歲的這次人生大逆轉,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當然,這不單單是她的逆轉,對於她母親陸蓁來說,也是人生最意想不到的一次跳躍。文朝夕的母親陸蓁來G市之前在Y市電台工作,在老家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到了Y市仍然是追求者眾,雖然是單親媽媽,年紀也不小了,可是人美了沒辦法,陸蓁顯然是那種到哪兒都不會風平浪靜的狐狸精。那個年代,大凡長得美的姑娘,稍微活躍點,就會被人封以狐狸精的稱號。據說陸蓁還是少女的時候,就被鎮上的人背地 里叫做狐狸精了,因為她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即便在飯都吃不飽的六十年代,陸蓁哪怕是衣服和鞋子打了補丁,也一定比別人的平整,頭髮梳得也是一絲不亂,辮子甩來甩去的,走路習慣扭著腰肢,絕對的顛倒眾生。

陸蓁十七歲就懷上了文朝夕,在那個年代可是賊大的膽,生產隊把她綁著遊街,逼問孩子的父親是誰,陸蓁就是死不開口。她爸當時是鎮上的書記,氣得拿鞭子抽她,就差沒拿腳踹她的肚子,可她還是不說。也幸得文朝夕的外公是書記,否則文朝夕絕對來不到世上,生產隊的人多少還是給了外公幾分薄面,沒有拉陸蓁去強行墮胎。孩子生下來後,陸蓁讓孩子姓文,取名朝夕,當時人們就猜測,搞大她肚子的男人是不是姓文。其實陸蓁後來解釋,她是因為想孩子長大後有文化,才隨便取了這個姓,因為外公當時是無論如何不允許朝夕姓陸的,說是玷辱了這姓氏。當然,朝夕出生後,外公是極喜歡她的。陸蓁很倔,不姓陸又不會讓孩子少塊肉,至於朝夕的生父到底姓什麼,就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

鬧出這麼大的醜事,陸蓁當然沒法在鎮上待了,抱著朝夕到縣城投靠親戚,一次偶然的機會,陸蓁到縣城電台玩,完全是無心的試音,結果被台長聽到,大喜過望,把陸蓁招進了電台當播音員(那時叫廣播員),當了兩個月的臨時工就轉正了,吃國家糧哩。這在當時無異於是一步登天,消息傳到鎮上,熱鬧了很一陣。說什麼的都有,大意是陸蓁沒準勾搭了台長,否則怎麼會當上廣播員,吃國家糧。此事沒有得到過陸蓁的證實,因為在縣電台待了不到兩年,她又鯉魚跳龍門跳到Y市人民廣播電台去了,在她調離縣電台不久,那個風度翩翩,總是喜歡背著手踱步子的台長離婚了。再後來就沒戲了,因為他死了,得肝癌死的。

「掃把星!」縣城很多人都這麼罵陸蓁。

於是陸蓁在狐狸精外又多了個稱號。

狐狸精加上掃把星,這樣的女人理應被人敬而遠之,可是恰恰相反,陸蓁調到Y市後很快就成為Y市家喻戶曉的「名人」,被女人唾棄被男人追捧。那個時候還是八十年代初期,物質生活有限,可是陸蓁永遠都是衣著光鮮,燙著最時髦的捲髮,走到哪裡都是芬芳四溢,因為她用了法國香水,而在當時很多女人連雪花膏都擦不上。據說那個時候有個歸國華僑追她追得最緊,送衣服送香水,陸蓁受之無愧,兩人很快打得火熱。如果不是後來認識了樊世榮,陸蓁女士沒準嫁給那個華僑遠渡重洋,繼續在法蘭西當她的狐狸精了。

關於陸蓁和樊世榮的結識,在Y市有很多版本,最被公認的是有一次陸蓁坐電台的車去採訪,結果在市區跟一輛軍車撞上了,那是輛國產紅旗的軍車,在當時的Y市可是最高級的小車,每次從軍分區里開出來都是氣勢威嚴,據說連交警都不敢攔。因為那輛車是軍分區的首長坐的,誰敢攔?軍車的司機是個年輕的解放軍,也許是「威嚴」慣了,頗有點趾高氣揚,其實只是稍微碰撞了下,並沒有太大的事,結果那位解放軍同志氣勢洶洶地把電台司機拽下車,臉紅脖子粗的,搞得很兇。可憐電台司機是個老實人,見人家是一身軍裝,開的又是軍分區首長的車,嚇得聲都不敢吭。

結果,好戲上演了!

陸蓁火冒三丈地下了車,她剛下車,軍車上也下來兩個軍裝模樣的中年男人,一看那威武的架勢還有衣服上的肩章就是首長,至於哪個大哪個小,陸蓁沒看明白。她二話沒說就衝上前,指著其中一個軍官說:「你是首長嗎?你是嗎?」

「我就是。」那人答。

「來人啊,大家快來看啊,解放軍欺負老百姓啦!沒天理啊!鄉親們快來看啊……」那邊還一臉愕然,陸蓁就扯開嗓子喊上了,忘了交代她另外一個稱號,她不僅是Y市出了名的狐狸精和掃把星,還是台里的頭號潑婦,跟一般潑婦罵街不一樣的是,播音員出身的陸蓁罵起街來那個字正腔圓,感情充沛,是極具煽動力的,一下就把包括軍車司機在內的幾個解放軍同志嚇住了。當時是在川流不息的鬧市,人來人往,看熱鬧的立即把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那個時候人民群眾沒什麼業餘文化生活,除了看電影聽廣播,就是看熱鬧了。這樣難得的好戲,豈肯錯過?

「哎喲喂,大級別哩——」人群中有人認得軍銜,指著那個跟陸蓁搭話的高級軍官嚇得嘴巴都合不上。

「有多大?」有人認得,也有人不認得。

「比咱軍分區的首長還大。」

「那就是省里的。」

「不,還要大。」

「啊——」

圍觀者越圍越多,眼見事態嚴重,軍分區的隨從人員連忙把陸蓁還有電台司機拉上了後面的吉普車。派出所也來了人,忙著疏散群眾。這會兒陸蓁還不罷休,繼續扯著嗓子喊:「蒼天在上啊,他們要拉我去槍斃啦,鄉親們要為我做主啊……」

人群中立即爆發出一陣鬨笑。

當時那個級別大得嚇死人的首長正準備上車,一聽也樂了,忍俊不禁。旁邊比他級別小的軍官也幾乎要笑出聲,連忙吩咐手下副官,要向群眾做好解釋工作,以免鬧出誤會,影響軍民團結。

然後呢,陸蓁同志就被拉到了軍分區。當然不是被拉去槍斃,相反,解放軍同志對她可客氣了,不僅跟她賠禮道歉,還請她不要把這事鬧大,本來就是誤會,一切要以大局為重。陸蓁被一群解放軍幹部圍著,賠的賠不是,做的做工作,頭腦漸漸冷靜,明白若繼續鬧不會有她好果子吃,破壞軍民團結可不是小罪名。她在電台從事著黨的喉舌工作呢,這點覺悟還是有的。讓她意外的是,那個跟她搭話的威武軍官親自過來跟她道歉,表示一定會嚴懲軍車司機,希望她不要再生氣。不僅跟她道歉,還跟早嚇得腿軟的電台司機道歉,握著他的手,聲音極有磁性:「同志,讓你受委屈了。」

此後,那個首長好像對Y市格外眷顧,有事沒事就來Y市視察基層工作。從最初的大張旗鼓警車開路,到後來悄悄來無聲無息地走,中間大約持續了一年的時間。至於這一年裡發生了什麼,至今是個謎,而對於當時年僅八歲的文朝夕來說,更是對即將轉變的人生軌跡毫無察覺。

文朝夕一直記得那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她放學回家,發現家裡來了很多陌生人,都是清一色的解放軍,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在跟媽媽說著什麼,好像是在跟她談很重要的事情。文朝夕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待解放軍叔叔阿姨們都走後,陸蓁才抱著她說:「朝夕,我們要搬家了。」

小朝夕當時「哦」了聲,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從小到大,她們總是不停地搬家,從老家的小鎮搬到縣城,又從縣城搬到市裡,在市裡又先後搬過好幾回,朝夕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搬家生活。她甚至問都沒問媽媽要搬哪兒去,就蹦蹦跳跳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