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克魯爾

當我提起筆打算工作的時候,我正處於極其悠閑、完全隱居的狀態,身體狀況也非常好,只是感到非常疲倦,以致於無法一口氣完成手中的工作,只能分成幾個小階段來做,而且要經常停下來休息一下。

在我提筆用練就的一手整潔、娟秀的字體把我的自白寫到堅韌的紙張上時,我承認對於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手頭的這項任務曾經有過顧慮,儘管這個顧慮飛縱即逝。我問自己,我以前不是曾經接受過這項智力事業的培訓嗎?不過,由於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來自我個人特殊的經歷、失誤和激情,因此,這些素材應該都在我的掌握之內,唯一讓我擔憂的只是我是否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和表達的能力。在我看來,這些能力主要不是通過正規學習課程所能獲得的,更多來自年輕時天賦的才能和良好的家庭氛圍。而我恰恰擁有這些條件,因為我出生在一個儘管有點放縱但卻是上流社會的家庭中,我的姐姐奧林匹婭和我都曾從來自沃韋的弗蘭琳小姐長達數月的監護和教育中獲益——儘管由於我的父親,她與我的母親之間產生了敵意,因此不得不離開我家。我的教父麥高特森是一位備受尊敬的藝術家,小城鎮中的人都稱他為教授,儘管大家只是出於禮貌而不是什麼機構正式授予了他這個令人羨慕的稱號。我和教父關係親密,幾乎天天接觸。我的父親儘管身材臃腫,但卻極富個人魅力,講話時思路清晰,分寸把握得當。我的家族中從祖母那裡繼承了法國的血統,我的父親就是在法國度過了青年時期——他總是習慣說自己對巴黎了如指掌。他的法語發音非常出眾,喜歡在講話時插入「c』estca」「épatant」「parfaitement」「à mon gout」等等這樣一些字眼;

直到生命結束之日,他仍然深受女性的喜愛。當然,我把這些內容放在序言里,多少有點有悖於故事的正常順序,可以說是後話先提。至於我自己,我擁有掌握美好形式的天賦,正是依靠這種天賦,我度過整個虛偽欺詐的一生,這一點兒會在我的故事中得到充分的展現。因此,我想,在這一點兒上,我可以毫無顧慮地把它應用於我的寫作工作中。我下定決心將這項至上公正的事業付諸實踐,不論人們指責我虛榮心盛還是我厚顏無恥——因為如果這些自白不是完全真實的,那還能有什麼道德價值或者意義呢?

我在萊茵河邊長大成人。這個地方簡直就是個天堂,不論氣候條件還是土壤的自然條件,都溫和適中,沒有嚴寒酷暑,沒有高山丘陵,地勢平緩。這裡城市和村鎮星羅棋布,當地居民過著舒適快樂的生活。事實上,這個地方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美好、最討人喜歡的地方之一。這裡,萊茵河谷的群山阻擋了凜冽的寒風,陽光溫暖地灑在地勢平緩的土地上,一些繁榮的村鎮坐落其中。這些城鎮聞名遐邇,聽到它們的名字,酒徒們就會心花怒放,經常光顧這裡。如勞恩塔爾、約翰內斯貝格、呂德斯海姆。這裡,也有座令人敬仰的小城,四十年前,我就在這裡來到了人世。

它坐落於萊茵河在美因茨市拐彎處的西岸,這裡有四千左右的居民,以產酒而聞名,還是在萊茵河上川流不息往返行駛的汽船的主要碼頭之一。

這裡就在頗受歡迎的美因茨市附近,到那些上流社會經常光顧的湯那斯溫泉浴場也不遠,如威斯巴登、霍姆堡、朗根施瓦勒巴赫、施朗根巴德。

到施朗根巴德,乘窄軌火車只需半個小時。在氣候適宜的季節里,我的父母、姐姐奧林匹婭和我會到這裡遊覽,有時乘船,有時乘馬車或火車,這在當時是多麼平常的一件事啊!我們也到其他各個地方遊覽,因為大自然美麗無限,人類的聰明智慧創造了無與倫比的成果,給我們帶來了快樂,吸引著我們前往。現在,父親的形象還浮現在我的眼前:他穿著一套舒適的夏裝,拿著一些支票,像往常一樣和我們坐在某家飯館花園的涼亭里,心情舒暢地同我們一起品嘗大蝦、喝著金黃的葡萄酒。他坐得離桌子稍遠點兒,因為他的肚子不允許他同桌子靠得很近。我的教父席麥高特森經常同我們一同前往,透過他那圓形的大眼鏡觀察著風土人情,把大大小小的事物收集在他那藝術家的靈魂里。

我可憐的父親是英格貝特·克魯爾廠的老闆,該廠生產的「羅萊特釀」葡萄酒已不復存在了。當年,工廠的酒窖坐落在萊茵河岸邊,距碼頭不遠。少年時,我經常去地窖里玩耍,或者沿著高大架子間縱橫交錯的小石路散步,看著兩邊一排排傾斜的酒瓶,浮想聯翩。「你們躺在那裡,」我暗自想著——當然,當時我沒有能力把自己的想法用十分貼切的語言表達出來——「躺在地下朦朧的微光中,在你們的裡面,涌著泡沫的、金黃色的液汁正在悄悄地凈化、醇化,它將使那麼多人的眼睛閃閃發光,使那麼多心靈因不斷涌動的激情而充滿活力!現在,你們的外表看上去平凡無比,算不了什麼,但有朝一日,你們會見到天日,被裝飾得光彩奪目,送到各個家庭的筵席、婚禮和各種慶祝的場合上,你們的軟木塞將隨著瓶蓋打開時的一聲巨響衝上屋頂,將快樂、輕鬆和希望撒播在人們心靈之中。」當時,這個男孩想要表達的想法基本是這些;至少有一點兒是千真萬確的,這就是英厄堡貝特·克魯爾工廠特別重視酒瓶的外觀裝潢,即最後一道工序,用行話說就是「髮式」。壓入瓶口的軟木塞用銀絲和金色帶子纏上,封上紫色的蠟,是的,事實上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圓章,就像在文件上看到的圓章一樣。瓶頸用錫箔紙包了起來,瓶肚上貼著印著金黃色花邊的閃閃發光的標籤,這個標籤是我的教父麥高特森設計的,上面印著幾個證章和星星、我父親的名字以及鍍金的商標:「羅萊特釀」。上面還有一個掛著亮晶晶小東西和項鏈的女人,雙腿交叉,坐在一塊岩石上,正在挽起柔順的頭髮。不過,不幸的是,酒的品質與這種耀眼的外表裝璜並不完全相符。「克魯爾,」我曾經聽教父麥高特森說過,「我對您本人非常尊重,但是警察真應該來查禁您的酒。一周前,我愚蠢地喝了半瓶酒,我的身體到今天還沒有從這種刺激中恢複過來。您到底往酒里兌了些什麼東西——石油還是雜醇油?總之,可以說是毒藥。你賣的時候可要當心啊!」我那可憐的父親性格溫和,受不了嚴辭厲語的刺激,聽到這話非常尷尬。「您開玩笑了,麥高特森,」他一邊習慣地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皮,一邊回答道,「但是人們對本地的產品有偏見,我不得不壓低價錢,讓公眾們相信我提供的產品與價錢相符。總之,競爭太激烈了,如果不這樣,我就無法維持下去。」這就是我可憐的父親。

我家的別墅是一座迷人的小建築,坐落在一個山坡上,從那裡可以鳥瞰萊茵河的風光。前面的花園沿坡向下延伸著,裝飾著很多陶器飾品:小矮人、菌類以及各種姿態的惟妙惟肖的動物;一個裝置在台座上的反光的玻璃球,將經過的人的臉照得變了形,顯得十分怪異;此外,還有一個風鳴琴、幾個洞穴和一個噴泉,噴霧在空中形成多姿多彩的圖案,銀魚在下面的池中游來盪去。至於室內的裝飾,是根據我父親的愛好設計的,他最喜歡既舒適又美觀的東西。舒適的角落裡可以邀請人坐下;一個角落裡放著一輛真正的紡車,到處都擺設著無數的小東西和小玩意兒。在櫥櫃里和天鵝絨的小桌上,陳列著很多貝殼、玻璃盒和嗅鹽瓶等。

在沙發和可躺下的長沙發上,堆著大堆絲綢外罩的絨毛靠墊,因為我的父親喜歡躺在軟東西上。窗帘的支架是用戟做的;門上懸掛著門帘,是一些用小管子和五彩繽紛的珠子穿成的線條做成的,看上去像是一面堅固的牆,但你不用抬手就可以穿過去,當它們在你身後落下去時,會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在通風設備的上面是一個精製的裝置,當門打開或關上時,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奏出《酒·女人·歌曲》這首歌的第一節音樂。

就是在這幢房子里,在五月一個下著溫和小雨的星期天,我睜開眼睛,來到了人世。從現在起,我打算按照事件發生的順序來記敘,不再採用倒敘的手法。如果傳說是真的話,我的降生過程非常緩慢,而且困難萬分,如果沒有得到我們當時的家庭醫生梅庫姆的幫助,估計無法熬過去。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我——如果可以把那個早期的、陌生的生命稱為「我」的話——在臨盆時極為怠惰,對母親的努力絲毫沒有給予協助,對來到這個我後來如此酷愛的世界,沒有表現出一點兒熱情。

儘管如此,我仍是一個健康漂亮的嬰兒,在奶媽充足的奶水哺乳下,茁壯成長,這在某種程度上使我鼓起了對於未來最美好的希望。不過,我還是傾向於將這種最成熟的反應與不願意離開黑暗的母親來到光明的世界上的情緒,同我一生都嗜睡的卓越才能和熱情聯繫起來。他們告訴我,我是一個安靜的孩子,不愛哭,也不給人找麻煩,總是處於睡眠或打盹的狀態,看護我的人都感到非常舒適、輕鬆。後來,不管我多麼熱愛這個世界,以各種身份與人們交往,混雜其中,並費盡心力讓他們站在我這一邊,但是在夜間睡覺時,我總要到自己的家裡。即便身體不感到疲倦,我也能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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