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薩拉早起出來拾柴,留蘭德在營地繼續睡覺。外面仍在飄雪,氣溫低得能看見呼出的白氣。今天怕是不能趕路了。這種天氣能把人給凍僵,反正,在宰完那頭熊之後,他們已經別無所求,只需要多些柴火維持火勢。昨天一整晚,他們都把火勢控制得很小,不過,他們後來也沒再聽見任何獵犬或人出沒的跡象。只有狂風搖動大樹和樹枝不堪重負發出的嘎吱聲響。這片深山野地的清晨十分寧靜,只不時有些小動物跑出來四處打探。都是些無須擔心的小傢伙——小兔子或出來搜尋堅果的大尾巴松鼠——不過附近應該還有別的動物。她一邊聽著動靜,一邊提醒自己注意,同時搜集可用的木材。地上倒著一根昨晚垮落的橡樹枝,已經沒了生氣,她盤算著可以將它分成幾小截,拖到山坡上去,把篝火燒得更旺些。

這時,一隻小動物走進了這片空地,是一隻小兔子。因為沒必要去傷害它,她便只是從旁觀察,看到它一注意到自己就立即蹲坐下來。她想,它此時一定心跳加速,肌肉緊繃,感到驚恐不已。

「噓,」她壓低聲音向它靠近,「回家去吧,小傢伙。」這是額吉對那些不食用的動物說的話。「所有生物皆由上天創造,我的孩子。」她說,「眾生平等,沒有一件上天不予以留心。同樣的道理,沒有一件不應當被我們重視。」

小兔子待在原地,離她很近,只要她願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今天早晨太冷了,不適合在外面待著。」她傾身向它靠近,十分享受這種親近感,還有這隻小動物的溫馴表現。它還只是個幼仔,沒完全發育成熟。如果它能挨過這個冬季,到來年春天,就可以尋到配偶開始產仔。

如果它能活下去。

它黑黑的眼珠映射著樹林和天空,像一個只屬於它的小小世界。她凝視著它眼中的世界,享受著這份平靜與美好。

樹影中,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兔子眼裡的倒影也隨之動了。薩拉這才聽見了動靜——獸蹄踏在地上的聲音,喘粗氣的聲音,這聲音在雪地里已幾不可聞。

她像小兔子似的心裡一緊,儼然成了先前那隻小動物,不敢大聲呼吸或輕易移動。

她把上身壓得更低,小心地轉到能看清狀況的角度。一匹馬正馱著騎手往山坡上爬。其實他原本可以看見她,如果他把視線投向這邊的話,不過他卻正看著別的什麼東西——那是她和蘭德昨天把肉搬到山上,系在離他們露營地不遠的某棵樹上時留下的足跡。

她認得這匹馬,一匹帶白花斑的栗色馬。她曾被扔在這馬背上趕過很長一段路,馬鞍和鐵鏈幾乎將她給攔腰截斷。

她用手掩住口鼻,擔心只是呼出的白氣就能引來拉維的注意,就這麼靜靜地待在原地。在她身邊,小兔子全身緊繃,已做好逃跑的準備。如果它現在竄出去,他肯定會聽見動靜看過來的。

「穩住別動,小傢伙。」這念頭在她腦海中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等待的時間過得十分緩慢,她開始認真思索起來。山坡上面,蘭德仍在睡覺,手槍在他身旁。他根本打不過拉維。傑普和其他人哪兒去了?難道他們已經找到了那個洞穴?

她祈禱不要發生這種事情,閉上眼睛懇求天父將他們引到別的地方去。

拉維馬上要經過這裡了,她躡手躡腳地朝他們棲息的那個山洞退去,一步、兩步、三步。她縮成一團,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恨不得化入環境當中。她輕輕地拿起一根嫩枝,將兔子朝相反方向趕去。它先往馬兒那邊蹦了幾下,接著便掉轉身體朝河邊飛跑而去。

拉維勒停坐騎,拉著它掉了個頭,馬兒踩在岩石和積雪上,踉踉蹌蹌地直打滑,張大了嘴巴噴吐著白氣。

「聽見什麼動靜沒?」拉維的聲音在林間回蕩。

沒有人回應。傑普離這兒還有多遠?其他人去哪兒了?蘭德有聽見聲響嗎?他醒過來沒有?拉維掃了一眼通往河邊的斜坡,又掉轉頭來。他從旁邊經過時,薩拉緊張地閉起了眼睛,聞到混著柴火、麥芽威士忌以及馬兒咸汗沫的味道。他們一直在拚命趕路,連下雪的時候也沒停。

她透過灌木叢偷偷觀察,聽著自己心臟的怦怦聲響,看見了白色的馬腳,聞到了它的氣息,注意到它的耳朵正朝這邊抽動。它橫跨一步,踩到木頭上,踉蹌了幾下才站穩。

「快點!快走,沒用的畜生!」拉維一邊咒罵,一邊用鬆掉的韁繩抽打馬的側腹。

後方某個地方響起一聲槍響,在他們昨天見到那個女人和小女孩的木屋的方向。緊接著又是第二聲槍響。拉維掉轉坐騎方向,彎腰貼著馬鞍沿小路飛跑而去,不時轉頭四處張望,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

薩拉的身體不聽使喚了。她全身都在顫抖,剛吸進一口氣,肺部便像火燒似的灼得生疼。她覺得反胃想吐,淚水刺痛她的眼睛,感到又酸又辣。

「薩拉。」她聽見他輕聲呼喚她,然後拽著她的胳膊把她從灌木叢里拉了出來,「你受傷了嗎?」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搖頭回答。

「我們得走了。」蘭德低聲說,「薩拉,我們得趕緊離開。你聽見沒有?不能再留在這兒了。」他像領著一個小孩似的牽著她,抄近路來到先前存放毛毯和包的地方。他把東西綁在背上,再次拉起她的手,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恐懼轉化成為他們奔跑的動力。

溫熱的淚水盈滿她的眼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變得冰涼。她不能拖後腿,不能再被他們抓住。她和蘭德跑到河邊,來到對岸,然後一直沿河岸前進,那底下因為河堤攔截了風雪,不會留下他們的足跡。她一門心思只想著盡她所能跑得又快又遠,只在腿腳和心肺提出抗議時才停下來歇口氣。

他看著她,兩頰通紅火熱,發尾處結了薄冰。「你怎麼想的,在我睡覺的時候獨自離開?我醒來時,發現你不在……」他再次抓緊她的胳膊,「這次純屬是運氣,我醒了過來,到這邊來找你,還在被發現之前先看見了拉維。」

「我出、出去撿木材。」她的聲音顫抖中帶著哭腔。

「在沒帶槍的情況下?我的天哪,我昨天才剛在這兒被黑熊襲擊了。而且我們都聽見了獵犬的聲音。」他嘴唇張開,又猛地合起來,「我們都知道他們可能會被昨天那聲槍響引過來。」

她腦子飛速運轉,像一隻老鼠急著尋找能鑽進去的洞。她沒法向他坦白事情的真相——她在山洞裡坐了許久,凝視他熟睡的樣子,並趁機肆無忌憚地觀察。她用視線描摹他下巴的線條,剛長出的淺色胡茬,額頭上幾縷乾草色的鬈髮,他嘴巴的輪廓,撇動嘴唇彷彿正在夢裡和誰說話的模樣。她想起他在吹噓自己如何獵殺黑熊時的那個笑容,望著他的睡顏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她心裡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渴望,一種她不知如何安放的奇怪感覺,這感覺令她有些心神不安,這才決定獨自出來拾柴。她希望清晨的寒風能讓她不再胡思亂想。

「我有留心獵犬的叫聲,也有注意黑熊的糞便。」她為了讓下巴不再顫抖,把頭仰了起來。老實說,她原本可以聽得更為仔細,不過她一直在思索自己坐在火堆旁看著他熟睡時湧起的那種感覺,「我從出生就開始學習和熊打交道。」

她沒等他回話,徑自改變方向朝林子里走去。暴風雪又要來了,寒風如刀割般扎進她的骨頭,雪也下得越來越厚了。雖在這樣的天氣出行可以掩蓋他們的足跡和氣味,不過他們卻無法趕在被凍僵之前,往下遊走十英里抵達下個小鎮。她必須找個足以容納他們兩人的洞穴,躲在裡面蓋上松枝和樹葉來保暖。

眼下他們只有兩張毛毯,得挨過多少漫長而凜冽的時間,才能等到風雪停歇,陽光穿破雲層照向大地。她祈禱轉機能在明晚之前出現,接著便開始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上天會聆聽和應許虔誠信仰的人所祈求的心愿。

他一直在近旁,即便是在狂風暴雪之中。

男人咧嘴笑開,濃密的灰白鬍須隨之一分為二,沖蘭德揮了揮手,「放鬆點,夥計,我又不會咬你。到這種地方來的,很少會有同伴作陪。咱們既然遇上了,就應該儘可能地互相照料。從你昨天來到三叉鎮開始,我就一直在觀察你。我能坐在這兒嗎?」

蘭德示意男人坐下。儘管看不出會有什麼問題,他還是向後靠在椅背上,手慢慢地滑進包里,同時摸到了他的手槍和祖父的《聖經》。他和薩拉確實吸引了不少注意,昨天,暴風雪終於停歇,他們開始朝下遊方向繼續往三叉鎮上前進,當兩人拖著步子出現在鎮上時,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幾乎就要筋疲力盡。幸運的是,白天的氣溫暖和了不少,陽光迅速融化了冰雪。他們一直沿著河岸前行,偶爾繞路避開別人的住所,儘可能避免被人看到他們路過。

蘭德已設法在三叉鎮上找到了住處,但整個過程並不太順利,這讓他覺得,他可能沒法像先前計畫的那樣,在這裡給薩拉找到一個安全去處,然後再繼續獨自上路。

事實上,越早離開這個地方,或許反而更好。他現在只想趕緊從最近一兩天會來鎮上的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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