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的這種行為,給蘭德帶來了不少困擾,至今已經持續了足足三天。每天早晨他醒過來,都會看見薩拉坐在她的手織毛毯上,屈膝而坐,項鏈擺在她面前的地上。儀式的流程都一樣,日日如此:先將禮拜的物品——帶六顆飾珠和骨雕掛墜盒的項鏈——隆重地取下來,然後打開掛墜盒的滑蓋,將攤開的兩個部分恭敬地舉向空中,再放置到地面上。只要情況允許,她還會取一點殘存的餘燼放在盒蓋與底座之間,輕煙裊裊升起,在晨曦中留下一道淺淺的軌跡,在她揮手將煙霧趕向自己的時候,這縷輕煙被她用手恰好截斷三回。這個儀式像是某種奇怪的抹油禮①,在她行晨禮的過程中,將帶有神性的氣味吸入自己體內。

倒不是這種儀式的異端本性使他心生不安——他和父親外出旅行時便早已有所見識。問題在於,地方方言與圖騰符號同他信仰中聖潔而神聖的事物,以某種奇怪甚至貌似侮漫不敬的方式交織在一起。

掛墜盒以皮繩串起,繩上的佩珠雕刻著動物的圖騰——有魚、鳥兒,還有個看著像海龜的動物。他原本還因為此處距海遙遠而產生過懷疑,不過見這項鏈上也還掛著經常在部族之間相互交易的紫色貝殼,便也不覺奇怪了。他還漸漸認出,蝕刻在掛墜盒表面的細小圖形原來是個馬爾他十字架①,和他在歐洲南部古老教堂里看到的一樣。

掛墜盒裡面,盒蓋背面和底座內部,也刻了東西。他曾趁她禮拜的時候湊到近處,看出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形。表面明顯留著上過色的痕迹,或許甚至還鍍過金,然而色彩大多都已褪去,使他認定這掛墜盒已有許多年頭。

通過觀察和聆聽她的整個儀式,他推測,那兩個人大概相當於聖母瑪利亞和耶穌基督,而且大體而言,這女孩也知道,那蝕刻的人形所特指的對象。她的禱詞里穿插著聖母和神之子這樣的字眼,伴隨著對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喉音語言——應該是切羅基語,他猜測。她一邊念誦禱詞,一邊依次碰觸面前那串項鏈上的海龜、魚、鳥以及每顆串珠。

宗教聖像與大地圖騰毗鄰而置,給蘭德造成的困擾日益加深。這是祖父生前時常警示應該加以抵制的冒犯舉動。身為主教,他有責任修正傳道教堂受到地方迷信思想干擾所產生的不良影響。傳道的內容必須嚴格遵照本教會所認可的教義進行,這一點,當然是,十分重要的。這天早晨,他從鞍馬包里拿出筆記本和鍍金尖的鋼筆,看著她畫起了速寫。三天時間過去了,一路上都沒發現被人追蹤的新跡象,他開始記錄她在林子里就地取材採集食物和其他用品的方法。鑒於他已把這些內容都寫在了本子上,記錄下她的模樣只能說是順勢而為。

至少,他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事實上,他已經以某種理智無法完全理解或者不願刻意分析的方式迷上了她。儘管在他們尷尬同行的過程當中,她從不主動開口說話,可他還是猜到了,她的目的是回到她原來的地方,那個遙遠的所在。她是跟隨她父親跋山涉水來到這裡,不過蘭德也逐漸明白,她的父親並沒比傑普和他的同夥好到哪兒去。

等他們終於抵達她所說的村莊時,蘭德打算先為她找個安全去處,給自己買匹馬,然後再做後續安排。過去幾天的嚴峻考驗已經多少冷卻了他的旅行熱忱,而且從今早開始又下起了小雪。他們選了一處山脊紮營,站在那裡,可以看見滾滾而來的不祥陰雲。雪雲正在靠近,薩拉卻像是毫無察覺,嘴裡吟誦不停,任由雪花飄散到她身上,落在她又長又黑的睫毛上像一顆顆小寶石。

O-gi-do-da ga-lv-la-di céus

ga-lv-quo-di-yu ge-se-s-di santificado

tsa-gv-wi-yu-hi...

有那麼一會兒,蘭德也沉浸在她的唱誦聲中,忘記了天上正下著雪。他不由自主地,在畫有她素描的紙張背面,用近似的發音記錄著她的話語。拋開內心的不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端詳著她——過去三天的逃亡過程中,這樣的機會幾乎是沒有的,他擔心這麼做會給她留下糟糕的印象,以為他同那些剝奪她自由並想侵犯她身體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蘭德獨獨碰觸過她一次,還是為了蹚過寒冷溪流時能穩住她的腳步,她抽手的速度如此之快,使他們倆都失去了平衡,結果,那之後好幾個小時,他們膝蓋以下的部分全是濕漉漉的。為了弄乾這些衣物,他們昨晚不得不生起了比平時更旺的火堆。

他暗自提醒自己,今後對待她一定要格外小心。他大概想像得出,男人伸出的手在她的印象中是多麼恐怖,而這個傷痕纍纍的可憐人又曾經遭受過什麼。

De cada dia de-s-gi-du-gv-i na-s-gi-ya tsi-di-ga-yo-tsi-ne-ho tso-tsi-du-gi

perdoai-nos as nossas ofensas,

assim o nós perdoamos a quem nos tem ofendido.

E não nos deixeis cair em tradição, mas u-yo ge-sv-i

emen.

他記錄下最後這段吟誦,並在她的素描邊上做了說明,雖然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他應該不可能會忘記和這女孩相關的任何事情,畢竟他和她一起經受了他人生中最為貧乏困苦的一段日子。

「薩拉,默倫琴姑娘。」他這樣寫道,接著,他想到要是自己當真死在這個地方,他希望他的家人能知道他遭遇過什麼,於是,他又添上了日期並寫下一段文字說明,懇請若是有人拿到他的筆記,能夠將它送還到他的家裡。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他看向薩拉,發現她也在盯著自己,而且正好奇地打量他手中的畫。他轉過身去,有些窘迫地合上了他的本子。等有時間了,他會詳細記錄下她的例行儀式。

這想法多少令他有些內疚,他明明知道,比起從旁觀察,也許他更應該想辦法「糾正」她的那些行為。然而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天又一天,緊張而好奇地注視著這個不幸卻又令人著迷的姑娘。

薩拉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看著自己,不過這點其實無關緊要。如果有必要,她隨時都能把他甩掉,只不過兩個人一起脫身的概率比較大,而且說實話,如果只靠他自己,應該一天也撐不下去。即便傑普那幫人沒抓到他,這片山林也會將他置於死地。

當他用那種眼神看她,似乎想將她徹底看清時,她卻在想,或許她應該儘早逃走,消失在叢林中或躲進某個洞穴里,留他一人自生自滅。然後,她會回到田納西州去,回到外祖母所在的那片山林。可是,每當她想起那個地方,她卻又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僅憑一己之力找到回家的路。

她和父親曾在那條路上走過許多次,可當她搜尋自己的記憶,去重新找回外祖母的那間木屋時,她便知道,她已經在趕路途中迷失了方位,那些河流、洞穴以及奇峰怪石已從她的腦海中漸漸淡去。她感到悲痛不已,全身錐心刺骨地疼,只好關閉眼睛、耳朵和這副軀體的所有感官,隨意識回到她所熟悉的那些地方——在那裡,阿公誦讀著《聖經》,額吉按她的念法教導她主禱文,一部分是切羅基語,另一部分則是很久以前,「守護故事的人」漂洋過海時帶過來的老話。這一切都是那麼的平靜,令人心安。

每天,在和蘭德一起離開露營地之前,薩拉都會念誦主禱文。這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通過開啟祈禱盒與吟誦禱詞來開始新的一天,就像祖母從前教導的那樣。這些詞能令她感到安慰,讓她意識到,即便此時離家千里,她也仍能聽見上天的喃喃低語。那聲音既回蕩在最低的深谷中,也存在於最高的山峰上,每時每刻,那聲音彷彿都在你近旁。

阿公離世之後,她和額吉兩人,時常一同祈禱。儘管生存環境每況愈下,但她相信是她誠心的祈禱幫助她們趕跑了冬日裡在木屋周圍刨來刨去的狼群,並在玉米餅和去年夏天從菜園裡採摘下來的蔬菜快要吃完,糧倉里漸漸空空如洗的時候,給她們帶來了充饑的食物。她相信,正是因為誠心祈禱,她們在野獸餓著肚子從旁逼近的時候,熬過了挨餓受凍的日子;正是因為誠心祈禱,才會有一隻雪兔失足落入圈套,或者無緣無故地,在木屋附近,近到能夠一槍打中目標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負鼠;正是因為誠心祈禱,子彈得以擊中目標,讓她們在需要之時收穫食物。

所有這些,外祖父母都相繼告訴過她。所有這些,薩拉都是在那間藏在溪流旁的小木屋裡學到的。當她念誦禱詞時,她能聽見外祖母的聲音,並知道外祖母,在薩拉即將被父親帶走,獨自等待生命中最後時光結束之前,對薩拉所說的都是真的。

「孩子,沒有什麼能使我們分隔遠地,因為愛會讓我們找到對方。愛將引領我們在天國團圓。A-lee-tsa-lv-quo-di-yuge-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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