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決定馬上就到縣城去找調研員。

桑吉所在的這個小鄉鎮離小縣城有一百公里遠。他在多布傑老師房門前貼了張條子,說他回家去看奶奶了。

然後,他跑到街上,到回民飯館買兩隻燒餅。

第一爐燒餅已經賣光,他得等第二爐燒餅出爐,於是就在附近的幾個鋪子閑逛。美髮店的洗髮女坐在店門前染指甲。銀飾鋪的那個老師傅正對小徒弟破口大罵。修車店的夥計們看他晃悠過來,就把橡膠內胎收拾起來。他們這樣做不是沒有理由。學校里調皮的男學生喜歡這些橡膠皮,自己做彈弓,或者,割成長長的橡膠條,用來送給女生們跳皮筋。那些嘴碎的女生就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或長或短的辮子在背上搖搖擺擺。在這個中國邊遠的小鄉鎮上,還流行著一句話,一句在這句話的發明地早被忘記的話。桑吉見修車鋪的人用警惕的眼光看著他,並把破輪胎內胎收拾起來,便說出了那句話:「毛主席保證,我從來沒有拿過這破爛玩意!」

那些人說:「原來你就是那個愛說大人話的桑吉。」

桑吉知道,自己作為愛說大人話的桑吉和一看書就懂的桑吉的名聲,已經在這小鎮上廣為流傳。

桑吉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來到了白鐵鋪前。

鋪子里,敲打白鐵皮的錘聲叮噹作響。

老師傅用一把大剪子把鐵皮剪開,他的兒子手起錘落,那些鐵皮便一點點顯出所造器物的形狀。最多的是小火爐子。也有人拿來燒穿了的鋁鍋,在這裡換一個鍋底。現在,這位師傅是在做一隻水桶。桑吉喜歡白鐵皮上雪花一樣的紋理。老師傅認出了桑吉,停下手中的剪子,拿下夾在耳朵上的煙捲,點燃了,深吸一口,像招呼大人一樣招呼他:「來了。」

桑吉說:「來了。」

「這回又要做個什麼新鮮玩意兒?」

看來,鋪子里的人還記得他和父親來做的那隻箱子。

桑吉搖搖頭:「我就是看看。」

「是啊,你不會再要一隻同樣的箱子了。」老師傅說。

他兒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說:「我還以為很多人學著要做一隻那樣的箱子,可就只做了那一隻。」

桑吉坐下來,彷彿看見兩年前來做這箱子時的情形,又想起這隻箱子引出來的這些事。這才有點像個故事的樣子了。

這時,隔著幾個鋪子,回民飯館戴白帽子的小夥計用擀麵杖梆梆地敲打案板,這是在招呼桑吉,燒餅好了。故事還在繼續。桑吉在店裡討張紙,把兩隻燒餅包起來,裝進雙肩包里,就上路了。他的腳前出現了一隻空罐頭盒子,他便一路踢著這破鐵盒子往前走。直到鎮外的小橋上,他把這盒子踢到了橋下。兩隻黃鴨被從河面上驚飛起來,在天上盤旋著,誇張地鳴叫。

後來,他遇到了一個騎摩托的。摩托車后座上坐著一個姑娘。姑娘的手臂緊緊環抱著騎士的腰。摩托迅速超過了他。等他轉過一個彎道,看見摩托停下來在等他。

騎車人問:「你就是那個桑吉吧?」

桑吉說:「你說是那就是吧。」

「你這是要去哪裡呀?」

桑吉回答得很簡潔:「縣城。」

「我到不了縣城,但我可以帶你一段。」

桑吉看看那個姑娘,說:「坐不下,你請走吧。」

那個姑娘笑笑,從車后座上下來,拍拍坐墊。

桑吉騎上去,那姑娘又推他一把,讓他緊貼著騎車人的後背,自己又騎了上來。

摩托車啟動了。

他本該感覺到風馳電掣帶給他的刺激。

多布傑老師騎摩托時,有時會帶上他,讓他不時發出又驚又喜的尖叫。

但這回他全沒有飛馳的感覺。他只感到自己被夾在兩個壯實的身體中間,都要喘不上氣來了。那個姑娘坐在他身後,伸出雙臂抱住騎手的腰。姑娘一用勁,他的臉就緊貼到騎手的背上,而姑娘胸脯緊貼在他的背上。摩托在坑窪不平的路上每一次顛簸,都讓他受到那軟綿綿的撞擊。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終於他開始大叫:「我受不了了,我要下去!」

摩托車停下,桑吉終於從兩個火熱的身體間掙脫出來,站在路邊上大口呼吸沒有這兩個人身體氣息的新鮮空氣。

摩托車手拍一下姑娘的屁股,跨上了摩托。摩托車載著兩個哈哈大笑的人遠去了。

桑吉邊走邊想了一個問題:長成大人後,是不是每個人都要讓身體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而且當然不能得到答案。

一隻盤旋在天上的鷹俯衝而下,抓起一隻羊羔飛到了一堵高崖之上,讓他結束了對那個無聊問題的思考。

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他遇到了一輛拉礦石的汽車。

卡車司機往他手上塞了一個打火機,往他面前扔了一包煙,讓他每十五分鐘給他點一支煙。

點第一支煙,桑吉就給嗆著了。他還把香煙盒上的「吸煙有害健康」的字樣念給司機聽。司機大笑:「媽的,又當婊子,又立牌坊!」

桑吉大致知道婊子是什麼,比如是鎮上美髮店中門前染著紅指甲,總對著鏡子做表情的懶洋洋的年輕女人。但他不知道牌坊是什麼意思。

他問卡車司機,司機皺著眉頭想了好一陣子,說:「我說不出來。就像一張獎狀吧。」

司機為此還有些惱怒了:「你這個小鄉巴佬都沒見過那東西,我怎麼給你講?」

桑吉不服氣:「多布傑老師就可以!百科全書也可以!」

司機轉怒為喜:「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愛讀書的娃娃!那你可以對沒見過那東西的人說出那東西!」他還問:「等等,你剛才說什麼書?」

「百科全書。」

「那是種什麼書?我兒子就愛看亂七八糟的書!」

桑吉帶著神往的表情說:「百科全書就是什麼都知道的書!」

「你有那樣的書?」

桑吉有些傷心:「我現在還沒有。」

司機把才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到窗外,摸摸他的頭:「你會有的,你一定會有那樣的書!」

桑吉笑起來:「謝謝你!」

司機說:「有人讓你不舒服,有人讓你起壞心眼,但你是個讓人高興和善良的娃娃!你一直是這樣的嗎?」

桑吉想了想,說:「我也有不高興的時候。」

「哦,人人都有不開心的時候,在這個世界!要多想好事情,讓你自己高興的好事情!」

桑吉想:這個叔叔說話一直都用感嘆號。

在一個岔路口,一個巨大的藍色牌子指出了他們要去的不同地方。司機要去省城,把礦石運到火車站。在姐姐上學的那個學校,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遠遠的火車汽笛聲。而他要去拐向左邊的縣城。他的旅程還剩下二十多公里。

司機從駕駛室伸出頭來,說:「你會得到那個什麼書的!」

桑吉回報以最燦爛的微笑。

他又走了多半個小時,後來,是一台拖拉機把他帶到了縣城。

桑吉問他在縣城裡遇到的第一個人:「調研員在哪裡?我要找他。」

那是個正在惱火的人:「我要找一個局長,一直找不見,你還來問我?我去問誰?」

桑吉問第二個人:「我是桑吉,請問調研員在哪裡?」

那個人問街邊柳樹下立著的另一個人:「什麼是調研員?」

那個望著柳樹上剛冒出不久的新葉的人搖頭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倒是另一個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人說:「是一種官,一種官名。」那個人睜開眼睛,問桑吉:「你找的這個官叫什麼名字?」

這時,桑吉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調研員的名字。

那個人搖搖頭:「這個冒失娃娃,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呢!」

桑吉想起來,調研員介紹過自己的名字,但他卻想不起來了。

又有一個人走來,說:「找官到政府嘛!政府在那邊!」

果然,桑吉就看到了縣政府的大院子。氣派的大門,院子里停著好些亮光閃閃的小汽車。

可是保安不讓他進到那個院子:「你都不知道找誰,放你進去,我還要不要飯碗了?」

桑吉想說央求的話,卻就是說不出來。

這時,他看到了調研員開到蟲草山下的那輛豐田車。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以,現在看到那輛車的號牌,他就清清楚楚記起來。桑吉對保安說:「就是坐那輛車的調研員!」

保安說:「是他!昨天剛走!高升了!」

桑吉和保安當然都不知道,這個人由調研員變成了另一縣的常務副縣長,都是他去了一趟蟲草山,送了幾萬塊蟲草給上面的緣故。

桑吉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保安說:「回來?回來幹什麼?不回來了!」

這時,調研員已經坐在另一個縣政府會議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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