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各家收拾帳篷時,調研員發動了車子。他特意把車開過桑吉身旁。他搖下車窗,像對大人一樣和桑吉打招呼:「我過幾天還回來,把你們家的蟲草給我留著。」

桑吉別過頭去,不想跟他說話。

桑吉這個樣子,讓他父親很著急:「領導在跟你說話。」

調研員這才對父親說:「我喜歡這個孩子,我回來時要帶份禮物給他。他喜歡什麼東西?」

父親說:「書。」

調研員轉臉對桑吉說:「一套百科全書怎麼樣?」調研員壓低了聲音說:「那你可大賺了。知道一套百科全書多少錢嗎?八九百呀!告訴你吧,當你喜歡一個人,就意味著在買賣中要吃大虧了!」

他一腳油門,汽車在草灘上搖搖晃晃地前進。桑吉看到過汽車開上草灘陷在泥里的情形,他想,這輛車要陷下去了。更準確地說,是桑吉希望這輛車會陷下去。但是,這輛車搖晃著,轟鳴著,衝出了地面鬆軟的草灘,開到了路上,調研員又向他揮了揮手,車屁股後捲起塵土,很快就轉過山口,消失了,只把塵土留在天幕之下,經久不散。

父親用責備的口吻說:「人家喜歡你呢。」

桑吉說:「不喜歡他像個了不起的人物和我說話。」

但是,他心裡已經在想像那套百科全書是什麼樣子了。這是他第二次聽見有一種書叫百科全書了。有幾個登山客來過學校,送了他們班的學生一人一隻文具盒,還和他們拍了很多照片。他們說,回到城裡後,最多不過兩星期,他們就會寄來這些照片和一套百科全書。可是,兩年過去了,他們也沒收到這些人許諾要寄來的東西。

在新的蟲草山上,桑吉老是在想這套百科全書。

這時,調研員正在趕路。路上,遇到了堵車,他罵罵咧咧地停下車來。

他罵罵咧咧是因為心裡不痛快。

前不久,他還是縣裡的副縣長。幹部調整的時候,人們都說他會當上縣長,再不濟也能當上常務副縣長。可是,調整後的結果是他成了這個縣的調研員。都知道,一個幹部快退休了,需要安頓一下,就給個調研員噹噹。他才四十齣頭,就成了調研員。當調研員的第一件事,就是調研鄉村學校蟲草季放假的情況。調研員也是配有司機的。但他心裡不痛快,自己開著車就到鄉下來了。也是因為心裡不痛快,他一到桑吉上學的學校,就說,蟲草,蟲草,學生的任務就是好好念書,挖什麼蟲草。結果他把學校的蟲草假給取消了。一周後,他的氣消了許多,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弄些蟲草,走走該走動的地方,至少還可以官復原職吧。於是,他又給學校放了一周的蟲草假。他說:「不放怎麼辦?草原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這東西生活嘛。」

在桑吉他們村的蟲草山下,他收了五萬塊錢的蟲草。眼下,他正開著車,急著把這些新鮮蟲草送到一個地方去。因為路上堵車,他是天黑後,街上的路燈都在新修的迎賓大道兩旁一行一行亮起來的時候,才進到城裡的。這個夜晚,他敲響了兩戶人家的房門,村長家的蟲草送給了部長,桑吉家的蟲草送給了書記。

桑吉的蟲草在書記家呆了三個晚上。

第三個晚上,書記回來晚了。書記老婆便把放在冰箱里的蟲草取出來。

她細細嚼了一根,覺得是好蟲草。

這時,書記回家了。

書記老婆說:「今年的蟲草不錯啊!」

書記說:「那就包得漂亮一點,哪天得空給書記送去。」

老婆笑說:「書記送給書記。」

書記也笑說:「說不定書記也不吃,再送給更大的書記。」

書記老婆教書出身,這幾年不教書了,沒事,喜歡窩在家裡讀書,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怎麼沒人寫一本《蟲草旅行記》?」

書記也是在職博士,論文雖然是別人幫忙的,到底大學本科還是親自上的,回家還要上上網,他在電腦前坐下,滑鼠滑動時,隨口說:「你讀不到,本地經濟文化都欠發達,沒人寫小說,更不要說官場小說。」

老婆收拾好蟲草,卻留下了幾十根,仔細裝在一隻罐子里。書記搖搖頭說:「小氣了。算算管著多少座蟲草山,算算這時節有多少老百姓在山上挖這東西,總得有三五萬,十來萬人吧。還怕沒有蟲草!」

老婆說:「就圖個新鮮,補補氣。」

「我中氣十足!」

「那就再提提!」

早上,車到門口來接書記上班。老婆把茶杯遞給秘書:「第一遍水不要太燙了。」

秘書說:「可是新蟲草下來了。」

到了辦公樓,第一個會,就是蟲草會,蟲草收購秩序的會,合理開發與保護蟲草資源的會。

書記坐在台上講話,他面前放著透明的茶杯,茶杯里浮沉著茶葉,茶杯底卧著一隻蟲草,好像是想探頭看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面前桌上也放著茶杯。有些茶杯里也卧著蟲草。麥克風裡的聲音嗡嗡響著,杯底下的這些蟲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

桑吉的三隻蟲草在書記家被分開了。

兩隻進了一隻不透光的塑料袋,躺在冰箱里。一隻躺在書記的杯子里。開完會,書記回到辦公室,聽了幾個彙報,看了兩份文件,一口氣喝乾杯子里的水,又撈起那根胖蟲草,扔在嘴裡嚼了。嚼完,他一個人說:「這麼重的腥氣。」

正好秘書進來,接著他的話頭:「原本就是一根蟲子嘛。」

書記說:「蟲子?你是存心讓我噁心?」

秘書趕緊賠不是:「老闆,我說錯了。」

書記的噁心勁過去了:「我還用得著你來搞科普啊!」

這時的桑吉正在山上休息。

他用手臂蓋著臉,在陽光下睡了一會兒。剛一閉上眼,他就聽見很多睜開眼睛時聽不見的聲音:青草破土的聲音,去年的枯草在陽光下進一步失去水分的聲音,大地更深處那些上凍的土層融凍的聲音。然後,他睡著了。他又夢見了百科全書。他醒來,揉揉眼,回想那書是什麼樣子。但他想不起來了。怎麼都想不起來。這讓他懊惱了好一陣子。在又挖到了五六隻蟲草後,他想通了。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對自己說:「你只是夢到了一個詞,一個名字。你怎麼會夢到沒見過的東西的樣子呢?」

天氣越來越暖和,草地越來越青翠,雪線越升越高,蟲草再長高,下面的根就乾癟了。這也意味著這一年的蟲草季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蟲草季結束的這一天晚上,一個收蟲草的販子還在營地為大家放了一場電影。電影機把光影投向銀幕的時候,滿天的星斗就消失了。那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呢?這些挖蟲草的人是無從描述的。這個國家,幾乎沒有他們可以清晰描述的電影。電影里的幾個人說著這裡大多數人聽不懂的漢語普通話,從一個房間到另一房間,從一部汽車,到另一部汽車,從一座樓到另一座樓,說話,不停說話,生氣,流淚,摔東西,歡笑,然後親吻。對於挖蟲草的人們來說,他們生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一個與他們毫無關聯的世界。但是,既然蟲草季已經結束,每戶人家挖到手的蟲草都一根根數過,這一個蟲草季掙到的錢都已經算得一清二楚,在帳篷里是坐著,在電影屏幕前也是坐著,那就和大家一起在這裡坐著吧。看到後來,觀眾群中甚至發出了一陣陣笑聲。因為什麼事也不為,就喋喋不休地說話,奔跑,也真有些好笑。親吻的時候,因為碰到鼻子,而得伸出舌頭才夠得著別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再後來,起風了。受風的銀幕被吹成了半球形。銀幕向前鼓,那些苗條的美女都像鼓起了大大的肚子。風轉一個方向,銀幕往後鼓,銀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還是在笑,都深深地往前邊彎下了身子。這情形,同樣惹得人們大笑不止。風再大時,銀幕和銀幕上的人們被撕來扯去,這樣,電影晚會便只好提前結束了。

回到自己家的帳篷,爐子里燃著旺火,肚子里喝進了熱茶,母親突然笑起來。母親邊笑邊說:「那個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父親也跟著笑了起來。

桑吉沒笑,他不會為看不懂的東西發笑。

他又打開那隻箱子,那隻讓他付出了三隻蟲草的箱子,把裡面的蟲草數了一遍。這一個蟲草季,他要寫一封信,告訴姐姐,這一個蟲草季,他和父親和母親三個人掙到了差不多五萬塊錢。

他不在紙上寫信。他要等回到學校,在多布傑老師的電腦上寫。姐姐給他留下了電子郵箱的地址。姐姐的學校有計算機房,她可以在那裡的電腦上收到信。他要告訴她,只差兩千多元,他們家這一個蟲草季就收入了五萬塊錢。他要告訴姐姐,趁這個時候,就是向父親一次要兩千塊錢他都不會心疼。

這天晚上,帳篷里來了兩撥人。

一撥是放電影的人。他們來放電影是為了收蟲草。

一撥是寺院里的人。

這兩撥人都沒有從他們家收到蟲草。

寺院的人問:「那賣給放電影的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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