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草一天天增多。

晾乾了的蟲草都被精心收起來,裝進一隻專門在縣城白鐵鋪訂製的箱子里。箱子用白鐵皮包裹,裡面襯著紅色絲絨。晾乾的蟲草就一隻只靜靜地躺在那暗黑的空間里沉睡。一個星期不到,不算還晾在木板上的那幾十隻,箱子里已經有了將近六百根蟲草。也不算躺在文具盒裡的那三隻。

明天是在這座蟲草山上的最後一天。

在村長家帳篷前抽籤時,父親還是抽到了短木棍。父親沒有聲張,心裡高興,嘴上卻說:「也該我去守一迴路口了。」

回到家裡,他卻喜形於色,說:「看來今年我們家運氣好著呢。」

母親說:「要是女兒考得上大學,那才是神真真地看顧我們了。」

父親凈了手,把小佛龕中佛前的燈油添滿,把燈芯撥亮。

這天晚上,桑吉躺在被窩裡,又給他的三根蟲草派上了新用場。

他想回學校時該送多布傑老師和娜姆老師一人一樣禮物。他想起星期六或星期天,太陽好的時候,老師們喜歡在院子里,在太陽地里洗洗涮涮。多布傑老師塗一臉吉列牌的剃鬚泡,打理他的絡腮鬍子,娜姆老師用飄柔洗髮水洗自己的長髮。他想回學校時,買一罐剃鬚泡和一瓶洗髮水送給他們。

三隻蟲草,一共才九十塊錢哪!

為此,他心裡生出小小的苦惱,怕因此就不夠給表哥買無指的皮手套的錢了。

甚至睡夢裡,也有小小的焦灼在那裡,像只灰色鳥在盤旋。

早上起來,父親當糾察隊員去把守路口了。桑吉和母親上山去。這座山四圍除了向西的一面屬於另一個村子,其他三面鼓起的肚腹都被反覆搜索過兩三遍了。所以,這一天收穫很少,他和母親一共只採到十幾隻蟲草。桑吉提議,不如早點下山,收拾好東西,明天早點轉到新的營地。

母親坐下來,讓桑吉把頭靠在她腿上,說:「去那麼早幹什麼?沒有祭山儀式,誰都不能先上山去挖蟲草。」

桑吉說:「去得早,可以多找些乾柴,多撿些干牛糞,我們家的爐火就比別人家旺。」

母親說:「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們家怕是真要興旺了。」

桑吉改用了漢語,用課堂上念書的腔調:「旺,興旺的旺,旺盛的旺。」

他笑了,對母親說:「還能組什麼詞,我想不起來了。」

母親愛撫他的腦袋:「天神啊,你腦袋裡裝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啊!」

回到帳篷里,桑吉把晾在木板上的三隻蟲草收進文具盒裡——這是他腦子裡已經派了很多用場的蟲草。

然後,他再去溪邊打水,母親說了,今天要煮一鍋肉。大塊的肉之外,牛的腿骨可以熬出濃濃的湯。

桑吉把牛腿骨放在帳篷外的石頭上,用斧子背砸。骨頭的碎屑四處飛濺。一些鳥聞聲並不驚飛,而是聚攏過來,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爭著啄食那些沾著肉帶著髓的小碎屑。母親倚在帳篷門邊,笑著說:「鳥不怕你呢,你能聚攏生氣呢。」

桑吉更加賣力地砸那些骨頭,砸出更多的碎骨頭,四處飛濺,讓鳥們啄食。

雖說是沾肉帶髓,但到底是骨頭,鳥們都只是淺嘗輒止,便撲稜稜振翅飛走了。桑吉這才收了手,脫下頭上的絨線帽子,頭上冒起一股白煙。

母親說:「瞧,你的頭上先開鍋了。」

母親從他腳邊把那些砸碎的骨頭收起來,下了鍋。肉香味充溢帳篷的時候,桑吉把在這座蟲草山上的收穫清理完畢了——不算他那三根,也不算他要單給奶奶和姐姐的那十二根——他們一家三口在這座蟲草山上的收穫一共是六百七十一根。一根三十塊。三六一萬八,三七二千一,加起來是二萬零一百,還有個三十,他對母親說:「哇,一共是二萬零一百三十。」

母親笑得眉眼舒展。

這時,父親剛好彎著腰鑽進了帳篷,說:「你高興是因為錢多呢,還是因為兒子算這麼快。」

不等母親回話,父親又說:「來客人了。」

果然,帳篷門口,還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穿著一件長呢大衣,戴著一頂鴨舌帽,是個幹部。一抹濃黑的鬍子蓋著他的上嘴唇。

這個人用手稍稍抬了抬帽子,就彎腰進了帳篷。母親搬過墊子,請他在火爐邊坐了。

這個人盤腿坐下,表情嚴肅地盯著桑吉:「那麼,你就是那個逃學的桑吉了。」

桑吉說:「期末考試我照樣能考一百分。」

這個人說:「你不知道我是誰吧?我叫貢布。」

桑吉說:「貢布叔叔。」

這個人說:「我是縣政府的調研員,專門調研蟲草季逃學的學生。」

桑吉問:「調研是什麼意思?」他真的沒有聽到過這個詞。

調研員說:「你逃學的那天,我就調研到你們學校了。你逃學一星期了。你之後,又有七個人逃學。」

父親插進來,想幫兒子聲辯,但他剛張口,嘴裡發出了一兩個模糊的音節,調研員只抬了抬手,他就把話咽回去了。調研員說:「你不要說話,我和桑吉說話。桑吉是一個值得與他談話的人。」

桑吉還是固執地問:「調研是什麼意思?我沒聽說過。」

調研員從母親手裡接過牛肉湯時,還對她很客氣地笑了一下。他喝了一口湯,吧嗒一下嘴,作為對這湯鮮美的誇獎,這才對桑吉說:「視察。」

桑吉的眼光垂向地上:「視察。你是領導。」

調研員哈哈大笑:「這麼小的孩子都知道領導!」他又說,「不要擔心了,我不是來抓你回學校的。」

桑吉這才放鬆下來:「真的嗎?」

「你聽聽外面。」

這時,桑吉才注意到今天黃昏的營地有一種特別的熱鬧。一群孩子加入營地,帶來了一種生氣勃勃的熱鬧。學校確實放了假,各家的孩子都回到營地里來了。男孩子們身上帶著野氣,無緣無故就呼喊,無緣無故就奔跑。女孩子們跳橡皮筋:「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桑吉衝出帳篷,加入了他們。

但他的同學們並不太歡迎他。他們懷著小小的嫉妒。他逃了學,期末考試照樣會得一百分,而且,營地里都傳說,他起碼挖了一萬塊錢的蟲草。大家圍成一圈在草灘上踢足球,大家都不把球傳給他。可是,當球被誰一個大腳開到遠處時,就有人叫:「桑吉!」

他撿了球回來,大家還是不把球傳給他。

這使得他意興闌珊,只想天早些黑,早點回家。

回家時,他看到父親正蘸著口水數錢。數十張,交到母親手上,再數十張……最後父親笑了:「二萬零一百三十元。」

母親卻憂慮:「村裡商量過的,蟲草要一起出手。」

調研員笑了,把錢袋裹在腰上:「我這就去村長家吃飯,把他們家的蟲草也收了。」

母親從鍋里撈了一大塊牛肉,包好,要調研員帶上。他說:「留著吧,哪天我到你們家來吃就是了。」

那意思是他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

調研員拍拍桑吉的腦袋:「這些娃娃放假回家挖蟲草,我要在這裡盯著他們,別在山上摔壞了,別讓狗熊咬傷了。」

父親說:「您放心吧,山裡沒有狗熊已經十多年了。」

調研員提著他們家的蟲草箱起身了:「這只是一個比喻。你們家下一個蟲草山的收穫也給我留著。」說完,他一掀帳篷門帘,出去了。

桑吉說:「他沒有付箱子的錢!」

桑吉記得,紅絲絨,加白鐵皮,加薄襯板,加手工,一共花了差不多三百塊錢。為了這隻箱子,父親在白鐵店坐等三天,看著店裡的師傅做出來的。每天下了課,他都到那個店裡去陪父親。第一天,師傅把剪出來的白鐵皮敲打成了一個長方體,有了箱子的基本模樣。第二天,又給箱子內部安上了木襯板和紅絲絨。第三天,安上了蓋子和箱子上的鐵把手。最後,安裝上了一隻鎖。這隻鎖是桑吉從撿來的一隻破公文包上取下來的。常常,從外地來這個鎮上的人,走後都會留下點什麼不要的破爛貨。開車的留下一隻舊輪胎,驢友留下一根登山杖。也是一位來學校檢查工作的幹部,他留下了一隻四角都被磨得泛白的公文包。桑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卸下了那隻鎖。那時,他並不知道父親打算為裝蟲草而做一隻講究的箱子。但當父親告訴他,此行來鎮上,是為了做一隻裝蟲草的箱子時,他就拿出了那隻鎖。

桑吉說:「蟲草挖出來,在我們手上就十來天時間,為什麼要一個箱子?」

父親說:「給我們帶來一年生計的東西,不能就裝在一個舊布袋裡。」

三天後,一隻箱子就做出來了。

還裝上那隻鎖。

白鐵店老闆嘲笑他們:「裝一隻沒有鑰匙的鎖幹什麼?」

父親說:「沒有鑰匙的鎖也是鎖,聾子的耳朵也是耳朵。」

真的,有了這隻鎖,不管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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