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經營的事業,既在極其合理情形中宣告失敗,三種刊物皆停頓了,自然也就輪到我們想起一件事情,便是如何設法來還債了。按照情形說來,則單是上海方面各書店積欠《紅黑》的賬款,若可結算清楚,已經就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但這種賬目自然是無從清結的。外埠的賬則按照習氣,更毫無收回的希望。故我們皆想作點別的事情,好像不管是什麼事情,只除了做官,我們皆預備去試它一試。

文章自然還得繼續作下去。其時恰當普羅文學遭受禁止,民族文學遭受奚落,經營新書業者莫不徘徊瞻眺,不知所歸,整個情況漸趨衰頹時節,我們作成的文章,如何找尋出路,因此就成了問題。感謝胡適之與徐志摩先生,在這方面便幫了我們很多的忙。我們有些書皆由他們手中轉到書店去的。至於他們給我們的勇氣,則似乎比給我們的幫助更可感謝的。(那時上海方面所謂左傾作家,對於他們是莫不以一種偏持感情,與某種小報相應合,造作過若干謠言,加以誣衊的。然到後來海軍學生因左傾事被逮捕時,所謂同志們,除袖手旁觀外不聞作任何營救。為海軍學生各處去電設法營救的,便也就正是成為所謂有「前進思想作家謠言與輕視之準的」的兩人。)

我過吳淞中公教書約一個月後,適之先生聽說海軍學生夫婦,皆因為寫文章已不能解決生活,便找他問是不是想作點事情,海軍學生回家時,便從吳淞邀我過上海去商量,還是「死守殘壘,在上海支持下去」較好?還是「暫變計畫,向外省過些日子」較好?我的意見是這樣子:

「原來就想作事,既有了作事機會,當然還是作事!」

商量結果結論也就只這樣。但假若一個去外省做事,另一個又怎麼辦?便成為新的應當好好處置的問題。當時海軍學生可去的有兩個地方,一是山東高級中學,一是河南某中學,應去的地方既一時還不能決定,故丁玲如何也難於決定。後來海軍學生已決定去濟南,地方離上海不遠,為了一個人教書方便,一個人寫作方便,故兩人就暫時分住兩地。海軍學生獨去教書;丁玲女士則留在上海,仍然寫她值三塊錢千字的小說。薩坡賽路一九六號換了個二房東,仍然貼了招租條子,故她又仍然住在那人家三樓。

海軍學生過濟南時,兩人原已約定,教書的應認真教書,不許成天寫信,做文章的也應好好作文章,不許成天寫信,必需半年後教書的賺了一筆錢,寫文章的積下了一批文章,方可見面,再來討論新的生活方法。這種計畫當然極好,因為也只有這種計畫,兩人方能把生活展開,基礎穩固。要作事順手一點,似乎也非如此不可。

海軍學生抱了滿腔希望一腦子計畫上火車後,為了實行兩人計畫,丁玲女士也當真寫了些文章。海軍學生則一到濟南不久,就代理了高中部的文科主任。照此情形下去,如果兩人能好好支持到年底,自然各人皆會有成績。但兩人似乎還像年青了一點,從上海過濟南的信,大約總只說上海如何沉悶,如何無聊,從濟南過上海的信,大約也總只說濟南如何無朋友可以談話,事又如何忙,學生又如何好。這樣一來,濟南的這一個既不能過上海,卻已無理由不讓上海那一個過濟南了。

可是總共不到一百天,兩人又從青島回到上海了。兩人一來住在環龍路某同三十三號,一見面問他為甚麼又跑回來,就說濟南不是教書的地方,風潮鬧得不成樣子。第二天,我又去找他們,海軍學生方獨自告我,他們回來簡直逃脫的。只說省政府要捉他們兩人,為鬧風潮還是另外為別的事情,他不好好的說我也就不詳細去問。照我估計則實在如另外那篇文章所提及的事情!

「山東學生皆身強力壯,儀容可觀,也許因為風潮擴大,這海軍學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個兒,不能同誰比武,記起君子明哲保身的格言,故即早跑開吧。」

過幾天,我從馮沅君處多明白了些這兩人從青島逃出山東的原委,我當時可胡塗了。兩人雖同當時左冀作家中態度極誠實的姚蓬子相識,同另外一個×也常見面,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信仰,是不會同某方面組織接頭的。並且稍前一時作家的露面,已因為,加上種種由於自己理論自己態度,自己戰略所造成的不良局面,到了退休的時節。左冀文學從商人看來,從多數人看來,彷彿已過了時,大凡聰明人,皆不會再去參加熱鬧了。「文學左翼」在是時已經是個不時髦名詞,兩人到這時節還檢取這樣一個過時的題目,在熟人看來恐怕無人不覺得希奇的。

我因此另外聽到了些關於兩人態度轉變的說明,這說明當然是荒謬的,極不得體的。因為關於這轉變,海軍學生同我自己是也已談過了的。他們把別人認為已經稍過了時的問題,重新來注意,來研究,來認識,推動他們的不是別的,卻只是他們幾年來對於社會現象認識的結論。他們不欲明白這問題適不適宜注意,卻只看值不值得注意。他們覺得文學自由主義,與典型主義,一則容易使作者精力糟塌於官能感情的歌誦中,一則容易使讀者情緒沉浸於歷史傾慕概念上,前者使人放蕩,後者使人衰老。

好在上海不比濟南,既然回來了,在租界上是不會被捉的。上海方面熟人多,文章處置總還不很費事。兩人就照原來的生活方式,把日子打發下去,也許比教書還可以弄出點好成績來。

我們還想恢複《紅黑》,作出各種可以使這刊物出世的打算。又希望來辦個刊物,不需要什麼報酬來作這件事。一切計畫自然皆只證明我們依然還是小孩子,但憑了一點單純的信仰,只想把一個刊物來逼我們努力,在努力中把我們文章寫好,卻毫不知道寫文章以外尚有若干事情我們全不明白,若不明白則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文章,我們的理想,也就永遠皆無出路。

兩人初回來時,光華方面似乎還可從蓬子處接洽,賣些文章給登在《萌芽》雜誌上,或將舊稿交給書店印書,但另外方面如《小說月報》《婦女》雜誌等,文章就已生了問題。過不久,《萌芽》停了,書店又太窮,兩人已不能按時拿錢,海軍學生的稿件給《小說月報》的,給《新月》的,皆不合用,常被退回,丁玲文章送過《婦女》雜誌的,也有了不能載出的問題。究竟為甚麼呢?當時的各個編者是不說及的。照我想來則不外乎一,作者的作品切實了點,二,已到了不許商人從普羅作品賺錢的時節,因此兩人文章便無法出脫了。左翼文學在中國當時既已成了博註上的「冷門」,無人關心過問。商人所支配的各雜誌,皆不願再接收這種作家的作品,書店也毫無印行這方面作品的意思,寫成的文章不能賣出,已成集的文章更無主顧可尋,故兩人不久就陷入非常窮困里去。

兩人文章不能多寫,性情也彷彿有了些變遷。平時生活雖拮据萬分,卻有說有笑,精神身體,亦極其健康。從濟南回來便沉靜了些,不必說一方面自然是過去一切不堅實的感情和觀念,皆得在兩個人一種反省下有所修正,另一方面則是社會使他們沉默了。

丁玲女士又應當自己來作娘姨廚子的工作,抹地板,洗衣,燒爐子,煮飯,為了經濟,樣樣事情皆派在頭上來了。

但同樣是這個人,在北方卻已十分著名。在北方,丁玲及《莎菲》《夢珂》,正成為大學生人人耳所熟習的名字。北方朋友來信時,總常常談到關於她一本書在北方的種種影響,以及各樣傳說。在北方她成功了。但成功卻不能使她的手不接近抹桌布。儘管有多少讀者皆需要讀她的新作,在上海方面,她卻無從找尋一個發表她新作的雜誌。北方她獲得了廣大的讀者,南方的商人視線卻已注意到《小學兒童故事》《呆女婿》《三國演義連環畫》等等書籍編纂上,不再理會小說,更不願印有被禁被罰的小說了。

海軍學生是時大致已參加了某種活動,人更瘦了些,也更匆忙了些,走到任何處去總把眉毛凝聚成一條線,把手節骨捏得剝剝地響,且忽然又握緊了拳頭,向空揮擊。他似乎很容易生氣,但所受的氣來源卻很遠。好像這個人的理想有了一種事業把它凝固了,他實際上快樂而且健康,不過表面上看來與過去稍稍不同罷了。丁玲女士則表面上光潤了些,感情卻恬靜多了。有時兩人皆似乎在生氣情形中打發日子,一件事不能作。但使他們憤怒的,卻不是對面一個人的錯誤,只是為另外一樣東西所引逗。兩人已把情人們互相睨視的青年閑情拋去,共同注意到社會現象與未來理想上了。

兩人為了一點思索,需要比目前更多的學問了,便很努力來閱讀新出書籍,且重新預備要習英文日文。見了他們時,問他們「是什麼一種計畫,如此勤快用功」?丁玲女士總只是笑著,把一本日文讀本向身後拋去,「去!怪字母,我不念你,我不想從你知道什麼,我會自己跑到徐家匯楊樹浦去。」我問她:「你是不是研究婦女勞工問題?」她就說:「這要研究嗎?我才不必明白這些!我要學好日本文,看他們好翻譯好著作。理論是告給大學生中學生的東西,作品方是真正大眾的東西!」我或者問海軍學生:「你呢,你難道也……」那海軍學生最歡喜在人說話中間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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