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活潑滑稽隨風逐浪的精神,原不是中華民族本來的性格,然而一個文學發展史的敘述者,卻可以把這種性格的形成,解釋為「海派才情」與「商業競賣」結合後當然的結果。

「說明這個社會這個民族的墮落與腐敗,修正這個社會制度一切不能繼續下去的錯誤,」把文學凝固於一定方向上,使文學成為一根槓桿,一個大雷,一陣暴風,有什麼不成?文學原許可人作這種切於效率的打算。文學雖不能綜合各個觀點不同的作者於某一方向,但認清楚了這方向的作者,卻不妨在他那點明朗信仰上堅固頑強支持下去。上海商人所支配的書業,則大半隻在把一切作者,隨時改成各樣入時面目以引誘讀者,作為賺錢牟利的張本,因此十年來的中國新文學,除掉一些不足道的新海派文人與永遠皆在那裡轉變的投機份子外,也就正只是用著一批身在上海為商人幫閑而活著的閑人,一批置身大學頑固迂腐的教授,各自扮著種種小丑姿式,以個人生活上的恩怨與個人情感上的愛憎為基礎,展開了理論的場面,在也算是爭鬥尋覓中打發了十年日子。十年來成名的教授迂腐如昔,一說話時總仍然只埋怨中國還無莎氏比亞或托爾斯泰。成名的閑人,則帶著本身在各刊物上醜詆造謠的故事,走入老境里去,沉默了。其中凡稍稍乖巧的,則又另尋出路作其他事業去了。也有身不服老而又鯁直崛強的,帶著遊俠者的感情,在為弱小的事業與孤單的理想力主正義,則依然彷彿本身站在最前線上,作為人類光明的火炬,但自己在得失打算中既厭於執筆,不能寫點自以為合乎理想的理想作品,也不能用什麼有秩序的理論,說明所謂中國的紀念碑似的作品,是什麼形式,須什麼內容,在某種方法上某種希望里可以產生。只時時刻刻作著負嵎自固的神情,向近在身邊受了威脅的小小一點,加以猛毒的一搏,卻忘了大處遠處自己所能作所應作的事情。

中國知道敬重英國作家的有人,愛好俄國作家的也有人,但這些人卻並不需要認識本國自己的作家。讀者間照例缺少作品抉擇的能力,必需要批評者來作主。大多數的批評,既然只是書業中人所作的廣告,結果則銷行最好的書同時也就成為內容最好的書。教授的文學觀念,戰士的文學觀念,讀者的趣味,莫不各在摧殘中國文學的健康萌芽,使凡是有希望的作家,不為此一觀念所拘束,就為另一觀念所纏縛。……使人更覺得寂寞處,便是數及對於作家還有些微善意種種方面時,我們還不能不把上海經營新書業的商人安置於第一席。固為現在有人能從丁玲女士作品認識她愛敬她,且覺得她的作品美麗精深與偉大的,最應感謝就還是上海的書店大老闆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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