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雖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我住處已經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兩人平時雖極親密,年青人的個性既強,意見或有不小小衝突時,抖氣吵鬧,大凡青年愛侶不可免的一分任性處,自然也可以在兩人生活中存在。設遇一個作出「什麼皆不需要」,一個作出「要走你即刻就走」的神氣,把局面完全弄僵時,我若在場總極力轉圓,希望他們各人節制自己一會兒,直到毫無辦法時,我就堵住房門,不讓那個要走的能走,也就是省得另外一個另一時節各處坐了汽車去找尋。同時我從他們一刻大吵大鬧一刻和好異常的生活上,且明白了少年夫妻自然最容易發生這些事情。我把這事情稱作「感情的散步,」就是感情離開固有生活的意思。我一面勸解,一面必在心中打算:「我若是懂事明理的人,我會看得出這是用不著救濟的事。一分凝固生活有時使人厭倦了,一點點新的發現照例就常常使人眩目。然而這眩目決不是很久的事,一時的幻覺必不至於使人永遠胡塗。同時,這過失若不過是由於過分熱情而成的多疑與多嫉?則只需要一分稍長的時間,一切誤會就弄明白了。」我先就算定兩人一切誤會的理由,決不出那個海軍學生的褊持熱情疑嫉以外。故一面勸他們,請求任何一個節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一面且明明白白的告給他們,我的意見不是擔心他們分離,卻實在只是擔心過一會兒海軍學生沒有車錢各處去找她。在過去這種事情卻既常由於兩人疑嫉而起,皆近想像的問題。這次到了上海後,第一天兩人就都帶著意見相左的神情。

情形真糟,兩人還只住在我那兒一夜,第二早上就為了一點點小事鬧翻了。我原在他們身邊,視聽所及皆迷迷胡胡難於索解。到時有眼睛的不去注意對面的臉色,只知肆無忌諱的流淚,有口的也失去了情人們正當的用途,只知罵人賭咒,凡是青年男女在一塊時,使情侶成為冤家以後,用得著的那一份,兩人皆毫無節制的應用了。我那時真又急又愁,不明白應當如何幫他們一點忙,做一點於他們兩人有益的事情。

我先前還不明白兩人爭吵的主題何在。後來才明白當真有了那麼一個人,憑了一種希奇的機會,居然把一種帶著鄉巴老的樸質有餘技巧不足的愛情,穿插到了兩人生活中間。吵鬧時節——

男的說:「我知道你不愛我,已愛了別人。」

女的就說:「你不愛我你才那麼不信任我。」

男的又說:「我就因為太信任你,你就去會他。」

女的又說:「你那麼多疑自私,還說在愛我!」

男的又說:「我信任你,你就成天到他住處去……」

女的又說:「我到他那兒去,你不是明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嗎?」

話說得再重一點時,於是女的就把大衣脫去,把皮夾中所有的貨幣倒出,一面哭泣一面十分傷心的說:

「頻,頻,你莫說了,你瞧,我一個錢不要,空著這兩隻手,我自己走了,你不必再找我!」

男的也彷彿有理由十分生氣,接著就說:

「好,美美,你走你的,我知道你離開我就到什麼人的身邊。」

女的氣得臉色發青,一面開門答著:

「是的,我就是去他那裡。我愛他,我討厭你。」

「我早知道你是……」

「那你為什麼像瘋子一樣追我趕我?」

男的見女的盡哭,盡把我送她那副美麗羊毛手套用牙齒咬得破碎不成樣子,又見我守在門邊,女的並不出門,就十分生氣的說:

「你要走你走你的,我不留你!」

女的自然就極力推我,想攫取我衣袋中的鑰匙,見我不讓她走,就說:

「從文,你這是怎麼?你讓我走!我絕對不再留在這個房中!你不許我走,我就生你的氣!」

那男的於是也說:

「休,休,你盡她走,她有她的去處!」

我讓她走我才真是傻子!因為我已經有過了很好的經驗,這一個抖氣走了,另外一個等一會兒還是得坐了車輛各處去找尋,把熟人處,公園,影戲場,無處不找到。我還得奉陪來作這種可笑的事情。當天找不著時,我又得用一切話語來哄著這一個,且為那一個擔著心。日光下頭的事全是舊事,這一次自然還同上一次差不多,上海地方那麼寬,要我放走了這個,又去陪那一個向各處做捉迷藏的玩意兒,一面還時時刻刻捏著一把汗,以為一個假若因為嘔氣跳水服毒,一個就會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殺,簡直是一種無理取鬧小孩子的行徑,這種行徑也真夠麻煩人!

女的既不能走,男的後來便又想走了。這海軍學生雖然體力比我好些,但到了這些時節,自然不會把我屈服得下,我決不能把手中鑰匙盡他搶走。

於是三個人支持下來,兩人皆如莎士比亞戲劇中名角的風度,用極深刻精粹的語言,互相爭辯同詰難,我則靜靜的倚定在房門邊,看這充滿了悲劇與喜劇意味的事件自然發展。

當兩人提到一個橫耿在生活中間人時,經過兩人的陳述,我才明白這件事對於我們數月以前在北京無意中談及的生活計畫,大有關係。

原來三人還在北京漢花園公寓住下時,各人文章都有了出路,都以為憑了稿費收入,將來就可以過日本去讀書。這種好夢是三個人睜著眼睛同做的。因為想過日本,就提到學日本文,因為應學日本文,就想到教日本文的人。朋友的朋友,既可教日文,我們就先假定這是我們的先生了。有了這點因緣,我過上海後,另外一個朋友卻居然把那個學習日文的先生找來了。

自然的,這先生上課一禮拜後,兩人之間便皆明白了這種學習有了錯誤,她並不適宜於跟這個人學習日文,他卻業已起始跟她在學習愛情了。

最糟的事便是引起問題的女人,不只是個性情洒脫的湖南女子,同時還是個熟讀法國作品的新進女作家,她的年紀已經有了二十四歲或二十五歲,對於《肉體與情魔》的電影印象則正時常向友朋提到。來到面前的不是一個英雋挺拔騎士風度的青年,卻只是一個像貌平常,性格沉靜,有苦學生模樣的人物,這種人物的愛情,一方面見得「不足注意」,一方面也就見得「無害於事」。因此,倘若機會使這樣兩個人單獨在一處,男的用著老老實實的,也儼然就如一般人所謂鄉巴老的神氣,來告給女的一切敬慕以及因此所感到的種種煩亂時,請想想,那個熟讀《人心》等書的女子,她將如平常自以為極其貞靜的婦人那樣,認這種事情為一種罪惡,嚴厲的申斥男子一番,還是懂事合理一點,想出一種辦法來鎮靜一下那顆鄉下人煩亂的心?並且她已明白她應當怎麼辦合理一點,也許還稍稍帶了好奇意味,想更發現一點點分內所許可她發現的東西,就不再注意海軍學生的感情,海軍學生又看出了這件事情,只由於自己的年齡與性情還不能作一個「紳士」,那麼,此後將作成什麼結果?

事情就恰恰如此,問題也並不很稀奇,全因為各人皆太年青了一些,皆有感情,卻不知道如何節制自己的感情,皆需要理智,理智到了這時節,卻逃避到遠處,或為偏見與熱情蒙蔽了,故兩人雖從北京到了上海,那些糾紛卻仍然不能脫身。為了逃避這種糾紛,兩人還想同過杭州,從後來所得證明,則這種逃避,也依然全告失敗。

從兩人問題上看來,我當時的意見,就只是希望海軍學生學得「老成」一點。只要他老成一點,這事情就容易處置了。

海軍學生在當時最缺少的就是理性,若我不見過他那次對於丁玲女士的行為,我還不能相信一個男性在這方面缺少理性時節,靈魂粗暴能到什麼樣子。同時我卻在這方面,另外又多增加了一分知識,便是一個女性固常常需要柔情,但柔性在某一時節,失去它的用處時,非常的粗暴,又似乎更容易征服她的一切。

兩人在言語方面質問與責難,海軍學生完全失敗時,就沉默無言,臉上現出悻悻神氣,走過丁玲身邊去,用腕臂力量挾持到她,或用拳頭威嚇到她,我雖然一面勸解一面警告他:「小胡,小胡,你這辦法真不高明,你這樣欺凌她不配稱為男子!」他卻不顧一切,總有方便把他要做的那種武藝做完。很古怪,那麼說著鬧著絕無妥協的丁玲,則每到這種情形下,反而顯得異常柔和起來。若我所注意到的並無多少錯誤,我可以說她先前正缺少些出自男子的隱密事物,因此一來,她便滿足了也安靜了。

兩人到下午一點鐘時,似乎各人皆把理性找回來了些,一同向我道歉,皆以為不應當把我為難,三人便笑著離開了我那住處,同過大馬路吃了一頓飯,再過商務印書館取了幾十塊錢稿費,還很快樂的看了一次電影,又在一個小館子吃了晚飯,回我住處談了一晚各人的計畫,第二天一早,兩人便過杭州西湖過日子去了。

他們過杭州約六天,某一晚上,這海軍學生又形色匆匆的跑到我的住處來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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